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於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於草泽,头颅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於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彊,足以校於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顶楼上,咱们只能向太史公致敬了,呵呵。帖子会继续,不过不会贴完,因为出版社不答应,大家理解吧。等出版了以后如果大家还有兴趣,我会把尾巴贴完,还有如果大家捧场我还会写第三本。谢谢大家。
黄歇的这篇报告把秦、楚、韩、魏、齐等几个国家之间的多边关系分析得非常透彻,他为一贯奉行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的秦昭王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当时的韩国和魏国虽然在秦国的强大武力威胁下与秦昭王签订了城下之盟,但是谁都知道这两个国家屈服于秦国只是迫于无奈,他们与秦国的关系并非坚固的攻守同盟。无论从地缘还是从历史恩怨上来看,与秦国矛盾最深、仇恨最大的国家就是韩国和魏国,从地图上看,当时的韩国和魏国与秦国的边境犬牙交错,随着秦国军事力量的崛起,韩国和魏国的领土正在逐步缩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时的韩国和魏国在生存空间上已经与秦国势不两立,不可调和。后来的历史发展轨迹也的确印证了秦国与韩国和魏国之间你死我活的关系,在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进程中最早被秦国灭掉的国家就是韩国和魏国。因此此时的秦国如果倾举国之力打击楚国,很可能为站在秦国背后暗自发狠的宿敌韩国和魏国提供了绝佳的复仇机会或者占便宜机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过来看楚国,这个国家国土辽阔、人口众多,虽然在与秦国争雄的过程中长期处于弱势,但是即便当初白起占领了楚国首都,也并不能一举灭亡这个大国。因此如果秦国发动对楚国的全面战争,绝不可能速战速决,战争一旦陷入胶着和消耗,很可能会使得本来就与其他几个诸侯国严重对立的秦国陷入局面失控的危险。即便最后秦国真的能灭亡楚国,最终最大的受益者也许并不是秦国,而是以逸待劳的其他诸侯国。
黄歇的分析暗合秦国“远交近攻”的战略思想,秦昭王不能不承认黄歇的理由很充分。于是秦昭王不仅放弃了进攻楚国的打算,而且与楚国签订了联盟条约。
黄歇在战国政治外交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非常精彩,一篇报告化解了一场战争。黄歇阻止了秦国发动对楚战争,回到楚国复命,而此时按照战国的政治传统需要派一位楚国的王子前往秦国充当人质,以表示楚国与秦国结盟的诚意。那位靠充当职业人质捞取政治资本登上王位的楚顷襄王决定让太子继续自己年轻时候的宿命,他派太子熊完前往秦国作为自己与秦国结盟的抵押,由于黄歇出色地完成了阻止秦国发动战争的外交任务,因此楚顷襄王下令黄歇跟随熊完前往秦国,继续与秦昭王斗智斗勇。
陪人质太子去虎狼之地的秦国,这个任务对黄歇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不过黄歇必须首先面对挑战。太子熊完在黄歇的陪同下来到了秦国,一住就是数年。当人质的日子平淡而无聊,直到有一天从楚国传来的楚顷襄王病重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熊完非常着急,自己不仅是楚国的法定太子,而且为了楚国免于遭到秦国的侵略自己还委曲求全充当抵押物。现在那个狠心把自己抵押出去的国王老爸病重了,而自己偏偏不在身边,万一楚顷襄王真的死了,而国内又有新的王子冒出来当楚王,熊完岂不是白白在秦国耗费了自己的青春?
为了热切盼望自己回国接班的楚国人民,为了自己提心吊胆的青春不白白虚度,太子熊完必须尽快回到楚国,回到奄奄一息的国王老爸身边。然而此时的太子熊完没有人身自由,准确地说秦国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而是当成一件抵押物。抵押物当然不能轻易离开,除非债主答应。于是辅佐太子的黄歇想到了当时秦国的相国应侯范雎,因为根据《史记。春申君列传》的记载楚太子熊完和秦相国应侯范雎关系很好(“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后来有很多人都不喜欢纵横家,认为他们毫无道德底线,朝三暮四,不过纵横家至少有两个明显的长处,第一是广结善缘,第二就是保持理性。因此范雎在楚太子熊完滞留咸阳期间非常善待这位未来楚国的主人,同时在对待熊完要不要回国这件事上,范雎心态非常开放,坚持了两个“有利于”的原则,那就是“是否有利于国家、是否有利于自己”。这就是纵横家们的人生态度和思维方式:只谈利益,不谈政治。
所以纵横家黄歇决定和纵横家范雎讲道理,并且从抵押物太子熊完的利用价值来论证促使太子熊完回到楚国对秦国和范雎的巨大好处。黄歇见到应侯范雎,开口就问:“相国诚善楚太子乎?(相国真的和楚太子关系友好吗?)”应侯范雎回答:“然(是)”。黄歇说:“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现在楚王的病恐怕好不了了,秦国不如送太子回去,太子回去如果能够即位,他必然会好好对待秦国,永远报答相国您的恩德,这样秦国就得到了万乘之国的支持。如果不送太子回去,他只不过是咸阳的一个布衣百姓罢了。楚国如果另立太子,必然不会善待秦国。这就是失去了与一个万乘之国的友好关系,这样很不明智。请相国认真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