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说:“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听说您要去出使楚国完成和楚国结盟的任务,所以想从门下食客中挑选二十个人一起去,并且不打算从外面找人来完成这次使命。现在还少一个人,请您带我一起去吧。)”
平原君显然不认识毛遂,在此之前毛遂只不过是平原君门下数千混饭食客中的一员而已,于是平原君问毛遂:“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先生在我的门下几年了?)”
毛遂回答:“三年于此矣。(三年了。)”
一个人在自己门下混了三年,而自己却对此人一无所知,平原君认为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于是他对毛遂先入为主地做出了判断:“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贤士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锥子放在了皮囊里面,锥子应该立刻刺破皮囊露出锋芒。现在先生在我的门下已经三年了,我却从没有听别人赞扬过您,既然我没有听说过先生,就说明先生没有什么可以赞扬的长处。先生的才能不足,您还是留下来吧。)”
平原君的话很伤自尊,不过他判断的基础却具有非常普遍的意义,在一个组织里面想要受到肯定、出人头地,良好的群众基础和同事、领导的正面评价是基本条件,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如果毛遂因为受到了平原君的打击而就此闭嘴,那么他可能真的就是一个无能的混饭食客,或许从此以后毛遂的一生也只能碌碌无为,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回想起当年因为平原君对自己的偏见而失去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恐怕也只能怨恨老天对自己的不公。这是失败者对待偏见的态度,不是毛遂对待偏见的态度,毛遂既然能成为一个中国成语的主角,他当然不会这样懦弱地把遗憾留给自己,于是他勇敢地迎接了平原君的挑战,开始顽强地和命运抗争了,毛遂说:“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我现在就请您把我放到皮囊里面,如果我能早一点进入皮囊,我早就可以脱颖而出了,您看见的就不仅是我的锋芒了。)”
平原君对毛遂做出的判断并不存在逻辑错误,如果把锥子放到皮囊里,锥子一定会刺破皮囊,露出令人不能忽视的锋利。毛遂当然不能否定自己老板的逻辑,于是他在老板的逻辑上建立了自己的逻辑,——我这把锥子之所以没有从皮囊中露出锋芒是因为您从来就没有把我这把锥子放进您的皮囊。平原君说的皮囊是一个人才生存的环境,毛遂说的皮囊是老板信任的圈子,如果要把这两个皮囊画一个示意图,这个示意图就是两个同心圆,外面的那个圆圈是平原君说的皮囊,而里面的圆圈才是毛遂说的皮囊。
平原君不能否定建立在自己逻辑上的逻辑,于是他接受了毛遂,决定让毛遂成为那第二十个人,去楚国完成历史使命。毛遂和平原君对话的时候,其他的十九个人就在旁边,当他们看到毛遂终于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欢迎毛遂,而是互相眉来眼去,他们用眼神嘲笑着毛遂。
毛遂终于钻进了平原君的皮囊,他很快就露出了自己的锋芒。
公元前258年,楚考烈王六年,平原君领队的外交使团来到了楚国的首都郢都。楚考烈王当然知道平原君的来意,他也知道秦国对楚国的野心,如果赵国灭亡,楚国将承担来自秦国的更大的压力。不过楚考烈王并没有做好卷入一场战争的准备,兵临城下谁都会奋力一搏,但是御敌于国门之外则需要超越平凡的勇气,毕竟那场危机距离赵国很近,而距离楚国很远。来到郢都以后,平原君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当中,他亲自面见楚考烈王,企图说服楚考烈王派兵救援赵国。另一边,毛遂也开始了工作,住在郢都国宾馆里的毛遂开始了针对由二十个人组成的赵国使团的政治思想工作。二十个人的团队展开了头脑风暴,经过激烈的小组讨论,大家解放了思想、统一了认识,一个大家公认的Team Leader(团队领导)像传说中放进皮囊的锥子脱颖而出了,他就是毛遂。毛遂的口才、勇气和见识征服了以前鄙视、嘲笑他的另外十九个人,他们相信毛遂才是保证完成这次出使任务的关键先生。
郢都楚王王宫里,平原君的劝说工作并不顺利,平原君把秦、赵、楚三国的三角关系分析得通通透透,让人无法辩驳,其实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明白,楚考烈王心里清楚平原君说的全都对,但是他就是不能做出这个决定。秦国已经举倾国兵力攻到了赵国首都邯郸城下,两个国家摆出了拼命的架势,无论是秦国还是赵国现在都没有了退路。帮助赵国就必然要面对秦国的虎狼之师,就在两年前赵国因为接收上党得罪了秦国而卷入了长平大战,最终四十万大军被凶残的秦军埋在了长平的黄土里。长平的教训太深刻了,让所有旁观者不寒而栗。如果楚国现在坐视不救,任由秦国攻破邯郸、灭亡赵国,或许不远的将来,同样的命运就会降临到楚国头上。但是如果楚国现在出手相助,就必须倾全国兵力冲向战场,否则根本没有把握扭转局面。这就意味着楚国必须押上老本和秦国赌一把,楚国和秦国打仗已经很久没有胜利过了,二十年前的楚襄王时期,秦国的白起甚至率领秦军攻破过楚国的首都郢都。从那时起,楚国就有了恐秦症,提起秦国楚王的心灵就会不知不觉地笼罩上恐怖的阴影。现在秦国没有侵略楚国,平原君却要劝说楚王为了眼前的公义和未来的隐患而冒险出兵攻打一个二十年来从未战胜的国家,这实在是在为难楚考烈王。
楚考烈王当时就像一个第一次参加蹦极运动的人站在了大桥上,当他脚上套着绳子低头向下看的时候,丝毫没有体验到人生的壮丽和骄傲,而是不由得一阵阵眩晕。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像个爷们一样大喊一声纵身一跃,可是自己的脚却已经软了,他只能本能地紧紧抱住栏杆。而此刻平原君却像唐僧一样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解释跳下去的种种好处,碍于国王的尊严和男人的脸面,楚考烈王内心的恐惧和痛苦无法对平原君诉说,他只能看着平原君因为不停的说话而口干舌燥的嘴巴,心中暗暗期盼平原君早一点耗尽最后的一点体力和毅力。
平原君错了,此时的楚考烈王不需要一个跳下去的理由,他需要的是有人在他的臀部上猛踹一脚。平原君率领的外交使团已经没有了选择,退一步国破家亡,踹一脚海阔天空。于是十九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毛遂,大家异口同声:“先生上。”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带着历史的使命走上了楚王的大殿,他对自己的老板平原君说:“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加入合纵联盟联合抗秦的利害,两句话就可以决定了。现在从早上日出开始谈,到了中午还不能决定,不知是什么原因?)”
楚考烈王吓了一跳,只要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地坚持下去,平原君早晚要筋疲力尽,而自己也就可以摆脱这场痛苦的煎熬,难道平原君又来了帮手?于是楚考烈王问平原君:“客何为者也?(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
其实平原君跟毛遂也不太熟,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位食客是一把自信的锥子,看样子他是要刺出去了。平原君回答说:“是胜之舍人也。(是我门下的舍人。)”
楚考烈王心里踏实了,楚王的地位和平原君的舍人的地位那是天壤之别,楚王完全可以居高临下。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而恐惧的情绪,楚王呵斥毛遂了:“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还不退下!我现在和你的主人在谈话,你算什么!)”
毛遂没有退下,反而向前逼近了楚考烈王,与此同时,毛遂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高高在上的楚王面露怒色、不可一世,毛遂却看出了他的心虚气短;站在下面的毛遂心平气和、按剑而立,楚王却分明感到了他推动历史的决心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