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平原君刚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就接待了这位残疾人邻居,身为赵国的高级干部,平原君一向重视群众上丨访丨,有问题、有困难随时找平原君是他对赵国子民的庄严承诺。残疾人邻居向平原君投诉了,他说“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疲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我听说您很重视人才,所以各地的人才不远千里来投奔您,这是因为您重视人才而轻视美色的缘故。我不幸身有残疾,您的后宫美女看见了却嘲笑我,我想得到这位嘲笑我的美女的人头。)”。这位残疾人邻居虽然是一介草民,但是他的口才和逻辑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平原君的美女嘲笑这样一个人的确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但是平原君当时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笑着说“好吧”,然后就打发这位邻居走了。向平原君索要美女人头的邻居走后,平原君笑着对身边的人说:“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你们看这个小子,竟然因为一笑的缘故要我杀了我的美女,这太过份了吧!)”平原君当然舍不得为了一个残疾人邻居受到的自尊心伤害而杀害自己身边的美女,战国时代没有整容手术,当时的美女还是一种非常稀缺的资源。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处于弱势的人们遭到嘲笑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对于遭到嘲笑的人们来说最明智的做法大概就是尽快忘记曾经受到的侮辱和伤害,否则也只能抑郁而终、于事无补。不过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平原君身边,所以最后有了不同的结局。
大概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平原君发现自己门下的食客逐渐减少,这天他找来手下负责接待食客的主管来汇报工作,居然发现已经有超过一半的食客都流失了。对此平原君非常奇怪,他问身边的人:“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我对待各位并没有失礼之处啊,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离开我了呢?)”平原君身边的一位食客这样回答:“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因为您不杀嘲笑跛足邻居的美女,大家觉得您贪图美色而轻视人才,所以大家都离开了)。”
这位食客的话当场判处了那位爱笑美女的死刑,在男权社会里这位美女根本没有机会上诉。
后来平原君亲自登门向那位残疾人邻居谢罪,并带去了残疾人邻居梦寐以求的美丽人头,——装在精美礼品盒里的那颗人头依然美丽,只是永远不会笑了。
美女死了,食客又回来了。平原君的食客队伍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盛况,据《史记。平原君列传》记载“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至此战国四大公子形成了争夺人才的竞争局面,争相倾尽全力招揽天下人才。
平原君的美女死的很冤枉,如果根据《史记》中的记载来写一段摘要总结她美丽、短暂、荒谬而残酷的一生,关键词大概有三个:“美人”、“笑”、“杀”,——前两个关键词属于女人,最后一个关键词属于男人。以今天的道德和价值观来判断,这位美女显然死得冤枉,虽然她嘲笑残疾人的行为很不道德,但是绝对罪不致死。假如这样的事件发生在今天,对这位美女的公平处理结果应该是公开向受到伤害的残疾人道歉,如果这样还不能平息民愤,最多是罚她去社区当义工,为残障人士服务以示训诫。不过人生之所以残酷,人们之所以要认真地对待人生,就是因为人生根本没有“假如”和“如果”,这位美女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生活在以收尽天下贤才为梦想的平原君家里,所以她只能冤枉而恐怖地死去了。当她的头被平原君派去的杀手砍下来的时候,她大概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平原君会突然翻脸,为什么早就表态不再追究的平原君会这么决绝地牺牲自己。美女死得不仅冤枉,而且糊涂,但是读史者不应该糊涂。客观地说平原君并不是一个天性残忍的人,他对这位美女的爱怜也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平原君要做的不是情圣,而是老大,令人景仰、让人追随的老大。因为自己的老板兼职男人有这样的梦想,所以当美女因为轻薄而无知的大笑站到了老大追随者们的对立面的时候,美女就成为了平原君通向成功的障碍。所谓老大就是那种能够战胜自己、清除一切障碍走向成功的牛人,否则这世上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当老大,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吗?这位美女的非典型性死亡留给后人太多的思考和教训,要论得到老大宠信和爱护,恐怕没有人能超过美女,不过即便如此,要想安全、长久地生存发展下去也决不能得意忘形,激起众怒。众怒难犯,这个原则在任何组织、任何时代都有效,这个原则如同加油站必须严禁烟火一样,是保证安全生产的底线,对谁都不例外。
老大也爱占便宜
如果把人们留给自己生活的时间叫做个人生命,那么人们留在史书里的片段就可以叫做历史生命。不过大多数人没有机会拥有历史生命,所以过去在中国读过书的人都曾经或多或少地梦想过青史留名,所以那些确信自己已经拥有历史生命的人们总是想延长自己的历史生命,所以中国的史书很厚重而老百姓的个人生命质量很单薄。
与孟尝君相比,平原君的历史生命很短暂,但是他的仕途却比较顺利。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的弟弟,赵武灵王是战国历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一代雄主,作为中原农耕国家的君主,他第一个在自己的国家当中提倡并推广了“胡服骑射”,通过改革服装和军事装备,赵国开疆拓土、雄霸东方。平原君赵胜在赵惠文王时期就担任了相国,到了赵孝成王元年,平原君再次被登上王位的侄儿拜为相国,又一次进入了赵国的核心领导班子。
在赵孝成王登上王位的第四个年头,公元前262年,此时距离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秦帝国还有四十一年,赵孝成王突然得到一场飞来横财或者说是一场飞来横祸。
有一天,韩国驻守上党的地方官上党守冯亭派来了使者,这位使者带来了上党守冯亭的口信:上党守冯亭愿意将上党的十七座城邑献给赵孝成王。在战国时期,十七座城邑是一块很大的领土,对于赵孝成王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冯亭的举动很不寻常,这样的行为当然需要理由,冯亭的理由很无奈也很真实,“韩不能守上党,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于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当时正是秦昭王四十五年、韩桓惠王十年,在那一年秦国军队在白起的率领下在太行山一线对韩国的野王发起了攻击,韩国根本顶不住秦军的进攻,很快野王就被秦国占领。野王的失陷导致上党断绝了与韩国首都的交通联系。当时的秦国已经在名义上吞并了上党,只是由于秦国一时之间派不出那么多军队和干部接管这个地区,于是秦国继续留用冯亭等原上党的干部和军队来维持秦国在上党的统治。上党守冯亭不甘心就这样背叛自己的祖国,经过痛苦的权衡思考之后决定将上党献给赵国,赵国和韩国是长期友好的同盟,所以冯亭说上党人民对赵国有感情,不愿意当秦国人而愿意当赵国人的话也并不完全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除此之外,如果上党落入秦王的手里,韩国就失去了与秦国对抗的屏障太行山的地理优势,如果上党并入赵国不仅能加强盟国赵国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赵国因此必然会得罪秦国,为了上党秦赵两国的战争不可避免。利用已经无法保全的上党十七座城邑为诱饵把强大的盟国赵国拖进对抗秦国的战争,这应该是当时处于劣势的韩国的一个高明的战略选择。
不管韩国的上党守冯亭出于什么动机,赵孝成王都觉得这眼前的巨大利益是真实的,至于吞下这巨大利益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那些吞下鱼饵的鱼也是这么想的。赵孝成王当时没觉得自己是条鱼,于是他找来平阳君赵豹商量。平阳君赵豹也是赵惠文王的弟弟,他和平原君赵胜是亲兄弟,也就是赵孝成王的叔叔。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对待上党问题上,老赵家只有一位明白人,那就是平阳君赵豹。赵豹是一位原则性很强的同志,他坚决否定了赵孝成王准备接受上党的想法。平阳君赵豹的理由很朴素,他说“圣人甚祸无故之利。”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平阳君赵豹认为在有理智、有道德的圣人眼里,这种凡人看来的飞来横财实际上可能是一场飞来横祸。
赵孝成王不想当圣人,而且他也不认为接收上党是“无故之利”,他说“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赵孝成王被上党守冯亭形容的上党人民对赵国的深厚感情忽悠了,他认为上党人民选择入哪个国家的国籍就像年轻女孩找婆家一样,都想选一个心眼好、能力强、长得帅的人托付终身。赵孝成王觉得自己人品好、长的帅,是上党人民的最爱,这就是接收上党的充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