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喉中咸泪和血吞。由于他本人也在清政府通辑名单中,便一度曾匿藏于其兵父在嘉善的家中。1647年夏七月,他决定渡海加入鲁王政权军队。夏完淳至孝之人,临行前,他回乡间老家探望嫡母和生母,准备与二老告别之后再出发。清廷眼线多多,夏完淳甫一回家,即为人侦知。清廷人马俱至,逮捕了这位少年英雄。由于他是朝廷重犯,被立刻押赴南京受讯。
在南京受押的八十天,是十六岁英雄夏完淳人生旅途的最后八十天。其间,他不仅智斗大汉奸洪承畴,巧妙羞辱了这位满清鹰犬,并且自激自盛,赋诗写词多篇,表达了他“今生已矣来世为期”的冲天豪情和“家国之仇未报”的遗恨。
被羁之初,夏完淳作《采桑子》一词,从内心深处抒发了他的亡国之愁:
片风丝雨笼烟絮,玉点香球。
玉点香球,今日东风不满楼。
暗将亡国伤心事,诉与东流。
诉与东流,万里长江一带愁。
满清朝廷主持江南一带招抚的第一把手,乃大汉奸洪承畴。他听说夏完淳与其岳父钱(木丹)被抓,很是得意,便想亲自劝降这翁婿二人,此举不仅能为满清主子招纳“人才”,又能给自己脸上贴“慈德”金粉。
南京旧朝堂上,洪承畴高坐,喝问下面被提审的夏完淳:“汝童子有何大见识,岂能称兵犯逆。想必是被人蒙骗,误入军中。如归顺大清,当不失美官。”
夏完淳不为所动,反问洪承畴:“尔何人也?”
旁边虎狼衙役叱喝:“此乃洪大人!”又有狱吏在其旁低声告之:“此乃洪亨九(洪承畴)先生。”
夏完淳佯作不知,历声抗喝:“哼,堂上定是伪类假冒。本朝洪亨九先生,皇明人杰,他在嵩山、杏山与北虏(满清)勇战,血溅章渠,先皇帝(崇祯帝)闻之震悼,亲自作诗褒念。我正是仰慕洪亨九先生的忠烈,才欲杀身殉国,以效仿先烈英举。”
狱吏们此时很窘迫。洪承畴在上座面如土灰。上来一人,厉声叱喝夏完淳:“上面审你的,正是洪经略!”
夏完淳朗声一笑:“不要骗我!洪亨九先生死于大明国事已久,天子曾临祠亲祭,泪洒龙颜,群臣呜咽。汝等何样逆贼丑类,敢托忠烈先生大名,穿虏服虏帽冒允堂堂洪先生,真狗贼耳!”
洪承畴汗下如雨,老狗嘴唇哆嗦,小英雄字字戮到他灵魂痛处,使得这个变节之人如万箭攒心般难堪、难受。食禄数代之大明重臣,反而不如江南一身世卑微的十六岁少年,真让人愧死!(类似故事也发生在同吴易一起被抓的“白头军”领导人孙兆奎身上,他被押南京后,也是洪承畴主审。面对拖着条“猪尾巴”的清朝“总督”,孙兆奎轻蔑地笑问堂上洪大人:“我们大明朝也有一个牺牲的先烈叫洪承畴,您不会与那位大人同名吧?”狠狠羞辱了这位大汉奸。)
忽然,一旁因久受严刑而涌支撑的夏完淳岳父钱(木丹)忽然一声倒地,葡伏不起。夏完淳见状,忙上前扶起岳丈,历声激励道:“大人您当初与陈子龙先生及我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为盟,决心在江南举义抗敌。今天我二人能一同身死,可以慷慨在地下与陈子龙先生相会,真真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如此气沮!”听女婿如此说,钱先生咬牙挺起,忍耐奇痛。
洪承畴默然久之,只得挥挥手,今士卒把二人押回牢狱。然后,上报清廷,拟判处夏、钱二人死刑。
上述种种历史的细节,不见于满清御用奴才文人“官修”的史书。而是出于被乾帝“御封”为“贰臣”的明末大才子屈大均著作《皇明四朝成仁录》中。这位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投机文人,自身道德深玷大污,但他内心中对全忠全义的英雄,也不由自主流露出热切的渴慕和深刻的崇敬。
深知自己来日无多,夏完淳在狱中写下了他那篇流传千古的《狱中上母书》,派人转送老家的嫡母盛氏与生母陆氏: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严君:对父亲的敬称。见背:去世)。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明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指自己于前一年入吴易军抗清。他兵败后,只身流亡,历尽艰危),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指对父母的供养。《札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九泉),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意思说家门衰落,福泽浅薄,又无同胞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推干就湿:是指母亲把干燥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幼儿便溺后的湿处。形容为人母者养育子女的辛劳。语出《孝经援神契》:“母之于子也,鞠养殷勤,推燥居湿,绝少分甘。”),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倘若)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享受庙祭),岂止麦饭豚蹄(指祭祀一般死者的食品。)、不为馁鬼而已哉!……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出师北伐,驱逐满清。这句话意思是讲自己死后再度转世为人,仍要与其父在北方起兵反清。)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语出《论语•泰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善,指说话真诚不欺。)。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1647年,九月秋决,夏完淳等三十多名抗清义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义。手提鬼头大刀、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面对自己面前昂然站立的这位面容白皙、姣好的十六岁美少年,他那杀砍掉无数人头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发颤发抖,最终只能闭眼咬牙才敢砍下那一刀……
历史有时真是有些荒谬的意味。一百多年后,1775年,即乾隆四十年,总爱烂耀卖弄文采和进行历史“翻案”的乾隆帝下诏,承认明末抗清诸臣“茹苦相随,舍生取义”的辛劳,颁布《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对夏完淳、夏允彝、陈子龙以及一大批明朝的忠臣义士予以“一体旌谥”。由此,昔日满清王朝的危险敌人,一变为全忠全孝的大节无亏之人,而洪承畴们、祖大寿们等曾“事两朝”的“元戎”们,统统进了《贰臣传》。当然,道德标准在百年内波谲云诡,也只有在伟大奇幻的今天,东北官员们才会开大会隆重纪念“满清入关”,才会有尚可喜等人的后代大肆张扬为他们的汉奸祖宗“平反”。升平乐舞中,千古罪人变成了“适应时代潮流”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居心叵测的台独文人在台湾借“研究”之名,诬蔑夏氏父子之所以能从“乡贤”变为“国殇”,是由于他们老家松江地区的文人们借助于当地经济文化的“发达”,编造故事,强树“典型”。此论真是阴险至极,暴露了“台独”分子割裂大陆母体文化的丑恶嘴脸。
自乾隆四十年起,夏完淳的生前诗文得以公开刊印、流传,《夏节愍全集》等书纷纷面世,其上千首诗、文、信函,均得以辑成发表。可笑又可叹的是,与夏完淳同时代投附满清的明末大文豪、大名士们,包括撰写夏完淳第一手资料的屈大均,都被乾隆帝加以痛诋和讥讽:
“至于钱谦益之自诩清流,忝颜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辈之幸生畏死,诡托缁流,均属丧心无耻。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生,而犹假(借)语言文字以自图掩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魂!”
清朝学者庄师洛所作诗,最能为夏完淳这位少年英雄盖棺定论:
天荒地老出奇人,报国能捐幼稚身。黄口文章惊老宿,绿衣韬略走谋臣。湖中介义悲猿鹤,海上输忠啳凤麟。至竟雨华埋骨地,方家弱弟可同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