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新大陆
一个人中一次计并不难,难的是每一次都中计。
很遗憾,蒋干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在心里对周瑜已提高警惕,可挡不住周瑜的变化多端。
周瑜不使离间计,使别的了。
当然,蒋干并不知道周瑜会使别的计,对他来说,他这次严防死守的就是离间计,所以当周瑜将他安排在西山庵中歇息时,蒋干不知道,他将宿命般地遭遇一个人。
凤雏先生庞统。
庞统是这个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很多年来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
只是这一次,他属于了周瑜。秘密的。庞统做事一向低调,但这正反衬出他的智商——一个高智商的人,处事往往是低调的。
周瑜看中的正是他这一点:悄悄地干活,功劳却是他周瑜的。周瑜之所以不喜欢诸葛亮,很大原因就在于诸葛亮太高调,还在隆中趴着的时候就每自比于谁谁,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
太张扬。
庞统低调地向周瑜献计: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不过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很不好办啊。我看除非向曹操献上“连环计”,教他把船都钉作一处,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周瑜深以为然。不过这个计谋到现在为止还只是个嘴巴上的计谋,因为缺少落实人——直到蒋干大大咧咧地又来到了东吴的地面上,周瑜才看到了希望。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蒋干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知道庞统是人才,大人才。
而且是对周瑜心怀不满、郁郁寡欢的大人才。
因为庞统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怀才不遇,大骂周瑜,很有天下伯乐你在哪里的苦闷感。
蒋干便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实施人才引进计划,将庞统隆重地推荐给曹操。
蒋干以为,他现在是搞建设,而不像以前那样是搞破坏,再也不会着了周瑜的道了,相反,他是在挖周瑜的墙角,而且是瞒天过海式的。
最主要的是庞统愿意,愿意奔曹。在蒋干看来,这样的你情我愿是天作之合。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此二人私奔了。
在周瑜眼角的余光下,蒋干带着庞统奔向新大陆。
曹操以一种超规格的礼仪接待了庞统。
毕竟凤雏先生是这个江湖上的传说,现在传说触手可及,曹操觉得,不能失之交臂。
要为我所用,为我所用啊。
庞统看上去很有投桃报李的意思。在隆重参观了曹操的旱寨之后,庞统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傍山依林,前后顾盼,出入有门,进退曲折,虽孙、吴再生,穰苴复出,亦不过此矣。
这是个让曹操爽歪歪的评价,但曹操要的其实不是这些。
当然,庞统要的也不是这些。他想再看看水寨。
一看之下,触目惊心,庞统被雷倒了。那水寨向南分二十四座门,都有艨艟战舰,列为城郭,中间藏有小船,往来的水路好像城里的马路一样,纵横交错,起伏有序,气势真真吓人。庞统由衷地赞道: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虚传啊!
然后他又指着江南豪迈地说:“周郎,周郎!克期必亡!”
曹操再次爽歪歪,但他要的其实也不是这些。
因为有一个问题他至今没有解决。
曹军的战斗力出现了问题。很多军士不服水土,训练时呕吐不止,已经发生了多起死亡事件,更要命的是有迹象表明,水军中已有瘟疫流行。
都是风浪惹的祸。曹操想从庞统嘴里获得解决之道。
庞统给了曹操解决之道。事实上这是庞统此行的唯一目的——献上连环计。庞统说,当前形势下,稳定压倒一切。船稳,人就稳,人心也就稳了。
曹操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暗骂——这不废话吗!傻瓜都知道稳定压倒一切。可有的时候,世上最难的就是稳定二字。岸上的事都摆不平,更何况水上的呢。
庞统接下去说,船怎么稳,说起来很简单,将大船小船各自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面铺上阔板,别说人可渡,马也可跑啊,最重要的是稳定了,任它风浪潮水上上下下,那还不像如履平地一般?
曹操突然觉得,摆平了。
一切都摆平了。
稳定问题。
江东。
还有世界。
他郑重其事地离席而谢,说:“非先生良谋,安能破东吴耶!”
庞统则开始思谋脱身之道。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进去是容易的,出来却很难。有些人能够深入,却未必能浅出,比如某些钻入故纸堆的学者。
但庞统不是学者,他是智士。能深入,能浅出;能做局,也能离局。所谓全身而退。
他对曹操说,可能,我得要走了,重回江东。江东现在的形势很不稳定,丞相大军压境,很多人已是去意彷徨。江东豪杰,多有怨周瑜者——这对丞相来说是好事,庞某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来降。如此周瑜必定孤立无援,这样大事可成啊。
曹操高度赞赏庞统的建议,第一次,他没有对他人的建议起疑心。这样的一个结果对曹操来说是很难得的,也许是庞统的“稳定”说令他心服口服了。
庞统走了。
走在回江东的路上。
遇到了一个人。
徐庶。
徐庶是故意在等他的。
不错,在这世上,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有时候是为了爱情,有时候是为了仇恨,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方欠了另一方的钱。
徐庶不是。徐庶是在等待一种智慧。
心心相印的智慧。
他相信,自己窥破了天机。而这天机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窥破。徐庶拦住庞统,劈头就说,你好大胆啊老兄!黄盖用苦肉计,阚泽下诈降书,你又来献连环计——见过阴毒的,没见过你这样阴毒的——不过你们使出这等毒手来,只能瞒曹操,却瞒不了我!
徐庶的话毫无疑问是有爆破力的,吓得庞统魂飞魄散。
他偷看徐庶的表情,却发现徐庶脸上毫无表情。
这是最可怕的。庞统以为,人有表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没表情——一个人一旦有了表情,也就有了破绽:任何的喜怒哀乐都是有缺陷的,可以找到克制它的命门。
要命的是徐庶身上无命门。
不过,庞统觉得,事情并非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
因为徐庶心软。虽然从脸上看不出来。
心软之人说到底是有缺陷的人——有很多东西会放不下。庞统就从这个角度展开了进攻。他说,你要是对曹操说破我的计谋,我本人倒没什么,只可惜了江南八十一州的百姓,他们的性命都被你葬送了!
徐庶却针锋相对,看上去一点都不心软:那我要是不说破你的计谋,此间的八十三万人马,他们的性命又如何呢?
庞统急了,他没想到一个心软之人也会突然间硬了起来,便板起脸说道:元直是真的要破我计谋啦?
徐庶不说话,接着便是一笑。
这是会心一笑,因为庞统看明白了他为何而笑。
还是善良人啊,徐庶曾经发誓终身不为曹操设一谋,如今自然也不会说破庞统的计谋。他只是担心自己如何幸免于难。
的确,当战争突如其来,曹操兵败之后,玉石不分,徐庶同志怎样才能不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呢?这是徐庶首先担心的问题。
他需要庞统给他一个脱身之术。
庞统说了。
说得很轻。在这个世界上没人听轻。
除了徐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