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却不知道个中的奥秘。曹仁、曹洪引十万曹军为前队,最前锋则是许褚的三千铁甲军,他们浩浩荡荡,直杀新野而来。部队行进到鹊尾坡时,遭遇了刘备部分人马的对峙。
这个时候许褚需要有一个判断——他们,是干什么的?疑兵还是前面有伏兵?许褚给出的判断是后者。
但是许褚的判断无效,因为曹仁给出的判断是前者。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许褚在曹仁的“英明”判断下奋勇前进。
刘军却突然人间蒸发了。
这里的山林静悄悄。鹊尾坡前,只剩曹军孤孤单单的身影。这个时候,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不知谁的末日就要来到,许褚在刘军的迷魂阵前陷入了长考。
有仙乐悠扬。有众声喧哗。在山顶,一个热闹的世界和盘托出。
这个世界的主人是诸葛亮和刘备。此时的山顶上有一簇旗,在旗丛中有两把伞盖: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对坐饮酒,宛如神仙中人。
许褚愤怒了,他把刘备和诸葛亮此举理解为调戏。调戏不是调情。因为调戏被动,调情互动,所带来的心理感受截然不同。虽然在一定的阶段,调戏可以往调情的路上走,但此时的许褚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要上山,杀了这两个调戏专家。
却没有杀成,反而惹了一团骚。
诸葛亮和刘备竟然也人间蒸发了,随之而来的是擂木炮石从山上打将下来,搞得许褚的部队不能前进。与此同时,山后喊杀声大震,一时地动山摇。许褚想寻路厮杀,却找不到厮杀的对象。
这个世界的痛苦也许就是这样,找不到要出击的目标。因为有目标才有可能,没有目标,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就如此时的许褚。待山上一切尘埃落定时,许褚怏怏而回,去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新野。
新野空无一人,整个新野四门大开。曹兵闯入以后,并没有兵士出来阻挡,城里也不见一人,已然一座空城了。许褚再次找不到厮杀的对象。曹洪给出的判断是,这一定是刘备势孤计穷,所以带着百姓逃窜去了。
许褚也放下心来,不再提防着什么——当厮杀的对象一再消失时,任何人心里都不会时时处处想着他们——人啊,终究是没有远虑的动物,求的只是当下心安而已。
曹兵们也个个疲惫不堪,饥饿难耐,忙着夺房造饭,一片杀鸡宰鹅添油加醋真忙的景象。
火。
大火。
东门骤起大火。
这是初更时分,新野城狂风大作。有守门军士飞报西门火起。曹仁却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说:这一定是军士烧火做饭不小心,遗漏之火罢了,灭了它,切不可自己吓自己。
许褚也相信这一点,或者说他宁愿相信这一点。整个新野城进来时空无一人,这火不是自己人不小心烧的,难道是天火不成?
他也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的。
但是火起来了。
不由分说地起来了。
曹仁的哈欠刚打完不久,守门军士接连几次飞报,说新野城西、南、北三门都有火起,看样子不是军士烧火做饭的遗漏之火。曹仁这才知道,人世间有些火是不明原因的。它没有过程,只有结果。就像有些人的出现,惊鸿一瞥的惊艳之后,带给观者的很有可能是厄运般的宿命。曹仁急令众将上马,看满县火起,上下通红,那叫一个艳阳天,不夜城。总之,这一夜的火,比博望烧屯之火烧得更猛,更加的不容置疑。
让大火来得更猛烈些吧,烧死我之前种种的自大与轻视!曹仁站在新野大火前,呆若木鸡,心情复杂,很有阴沟里翻船的感觉。
当然,许褚也有这感觉。这些曹操的高级将领们自大惯了,以为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殊不知站得高最大的问题是看不清脚下,而绊倒他们的,往往是脚下一些不起眼的小石子。
便想法子突围。这是大火中的突围,大火中突围最大的特点是哪里没火往哪里钻。
便都往东门钻去了。因为东门没起火。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东门没起火,就像没有人知道其他三门为什么会起火一样,很多人只是依靠本能在拥挤,在前行。
前行在奔出东门的路上。仿佛世界末日,而东门则是唯一的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的周围堆满了祭品——死者无数。那是军士自相践踏的结果。这是生存的残酷,也是死亡的残酷。他人即地狱,地狱真是他奶奶的无处不在啊。
少数人冲了出来,沉默的是大多数。大多数人成了祭品。但是这少数人也不是命运的宠儿,因为考验接二连三。
赵云冲出来了,糜芳冲出来了,刘封冲出来了,他们带着部队先后骚扰一路惊慌失措的曹军,直把他们赶到白河边上。
这是四更时分,所谓人困马乏,曹军士兵大半焦头烂额。好在白河看上去还比较吉祥,起码河水不深,不会淹死人。此时的曹仁感谢命运给他留了个活口,没有赶尽杀绝,没有将他一头闷死。他下令人马都下河吃水,解解乏,整顿兵马后再图将来。一时间白河边上人相喧嚷,马尽嘶鸣,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人要活无数张皮
但是命运是不留活口的。
命运任何时候都不留活口,所谓赶尽杀绝,那是命运的本性。
曹仁不知道,白河其实很深,深不可测,一如每一个人的命运,充满了礁石和陷阱。现在曹仁看到和体会到的白河,是被做过手脚的白河。
做手脚的那个人是关羽。关羽奉诸葛亮之命,于一天前带来士兵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致使下流断水,这样白河就看上去很浅了。直到四更,关羽忽然听得下流人喊马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便急令手下军士一齐撤掉水中的布袋,被堵了一天一夜的河水,重新变得水势滔天,浩浩荡荡往下流冲去,冲向那些在下河吃水,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曹军人马。
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少数人逃了出来,沉默的是大多数。大多数人成了祭品。曹仁狼狈不堪地引众将往水势不急的地方夺路而走,好歹逃了出来,逃到了博陵渡口,却又苦命地遇见张飞。如果不是许褚拼命掩护的话,曹仁是不可能活着逃回去向曹操汇报战况的。
新野之战就此告一段落。曹操极其震怒,说了这样一句话:“诸葛村夫,安敢如此!?”他传令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同时将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攻樊城——一定要活抓诸葛亮,让他明白自己是不好惹的。
当然,对曹操来说,一两场小战的失败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气势,五十万大军的气势。诸葛亮除了火攻就是水攻,说到底玩的还是雕虫小技。曹操不相信,打天下是靠雕虫小技就可以成事的。所谓短兵相接,刀枪相见,要说真打,刘备和诸葛亮还是不堪一击的。对于这一点,曹操有着充分的自信。
曹操的谋士刘晔也相信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他只是不相信,天下人心是打出来的。人心至软,兵器至刚。柔可以克刚,刚却无法击垮柔软的东西,这是刘晔对世事的一个认识。所以他对曹操说,丞相啊,你初到襄阳,首先要做的是收买民心。刘备为什么老是打不垮,他的屁股后面跟着民心啊。刘备现在尽迁新野百姓进樊城,等于是绑架了这两县城的民心。如若丞相刀兵相见。两县最终是可以到手的,可差不多就变成齑粉了。民心何在?民心尽心啊!丞相这次征江南,志存高远,可恕我直言,占领江南不等于占有江南……我看这样,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刘备即使不降,也可见丞相爱民之心;刘备如果来降,那荆州之地,可不战而定啊。
曹操采纳了刘晔这个听上去很美的计划。可问题的关键是,谁去做刘备的思想政治工作呢?
这个人,必须跟刘备有交情,同时对刘备有影响力、能成大事者。最重要的一点,此人还必须是忠于曹操的,别策反不成却被刘备给收编了。
刘晔提了一个人选。
徐庶。
毫无疑问,这是个让曹操头痛的人选。曹操当然不怀疑徐庶的能力,他只怀疑徐庶的忠心。在能力与忠心之间,曹操看重的是后者,他不愿做放虎归山的蠢事。
刘晔当然也怀疑徐庶的忠心,不过刘晔赌徐庶不敢不归。因为刘晔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除了忠心还有责任心,还有面子要去维护。人不是活一张皮,人是要活无数张皮:爱心、孝心、忠心、责任心、面子、旧谊、新爱……每人都在皮后面首鼠两端、顾此失彼、瞻前顾后、爱恨交加。
要做出一定的选择。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要搞清哪一个是首选。刘晔对曹操说,徐庶如果去见刘备,是一定会回来的,否则他不辞而别,出尔反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岂不贻笑于世人?
曹操还是忧心忡忡:有些人就是出尔反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以贻笑于世人为耻,你怎么断定徐庶就不是这样的人?
可以断定。因为他是一个清高的人。清高的人如果贻笑于世人,他自己都会认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刘晔如是回答。
曹操恍然大悟,觉得人心真是一门大学问,有所悟就有所得,他要常学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