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穷途末路的山寨汉式帝国
女直本来只是东北苦寒之地的一个小部落,在徽宗朝弱智决策层的扶植下突然崛起,灭亡了强大的契丹帝国,继而大败宋帝国,把北宋打成南宋,自身也成为占据华北的庞大帝国。这个帝国初期的武功极其强盛,名将辈出,政权组织结构上糅合了渔猎部族和汉式帝国的特征,但我们很难说是各取其长,相反,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山寨汉式帝国。金帝国既有比较完整的汉式帝国行政机构设置,也有都元帅府这种典型的军事贵族统治机构;既开科举取士,但朝廷中充斥的却始终是少数几个姓氏的门阀贵族;本来华北的汉民都是没有封建领主的国家公民,却被金帝国划入猛安谋克;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内部存在着明显且难以转换的阶级、民族区分,这和要求全民共属国家的汉式帝国相去甚远。虽然历史上有几位金帝试图改革,将金帝国转化为较为纯粹的汉式帝国,但都归于失败。而金世宗等明君否决了金帝国的汉化趋势,被誉为“小尧舜”,可能是指他治下的国家文明程度只相当于尧舜时代吧。金帝国的皇位继承也非常混乱,共有10位皇帝,一会儿传给弟弟,一会儿传给孙子,还有传给叔叔的,只有一个传给了亲儿子,由此引发的内斗杀戮异常血腥,这在全世界都是非常罕见的。
而金帝国的执政能力之低下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体现在经济建设上,落后的猛安谋克制将北宋的工商业成就打回农耕社会。而更令人称奇的是,金帝国统治者竟然还要学习宋朝的货币金融手段!金帝国效仿宋朝大力发行纸币,而且只能由国家向市场发行,却不接受纸币作为赋税上交。女真人当然不懂得货币银行学中的乘数效应和金融杠杆理论,他们只知道印出来的纸就可以当钱用,好爽啊!于是金帝国的纸币“交钞”向雪片一样飞出,由于贬值太快,市场上无人愿意接受,政府通过强制力首次发行后就再也不能流通,完全就是废纸,人称“宰相印假钞”。人类历史迄今共有三大纸币爆炸,一次是二战后的西德金马克,一次是撤离大陆前夕的国民党政府法币,一次就是金帝国末年的交钞。如此说来,金帝国也算是在人类金融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一笔。
由于经济秩序彻底崩溃,再加上近百年的民族压迫,金国境内的各族人民起义风起云涌。首先是契丹、唐古等族的飐军叛变,然后是契丹人耶律留哥在辽东独立。人口最多的汉族更是义军四起,其中杨鞍儿的红袄军最为著名,汉民起义都自觉使用红袄军旗号。杨鞍儿牺牲后其妹杨妙真嫁给李全继续斗争,嘉定十一年(金宣宗兴定二年,西元1218年)李全以山东十二郡归宋,被任命为东京路总管。甚至女真人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也在辽东独立建国,国号大真,不久改名东夏。东夏后被蒙古击败,成为大蒙古国的藩属割据政权,金帝国的东北老家丢失。
其次更体现在民族关系和战略局势的把握上。契丹帝国可以很好的把草原诸部统合在一起,直至天祚帝逃到草原时,祖卜(蒙古)诸部还很拥护他。辽德宗以丧家之犬,尚能得到蒙古、西域诸部的支持,重建西辽,很显然这都是暴发户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金帝国建立不足百年,把周边的民族全部都得罪完,尤其是经常故意侮辱宋帝国,结为世仇。故意侮辱传统大户,这是很多暴发户的不健康心理,最终都会成为自我毁灭的根源,金帝国就属于这种典型。更可怕的是人口占多数、并掌握了先进科技的汉、契丹、渤海等族都深恨金帝国,纷纷投向蒙古,带去了很多先进的军事知识和技术,帮助蒙古侵略金国。
在辽帝国西迁后,继任者金帝国显然没有统合蒙古草原诸部的能力,这个自古盛产强大游牧部落的草原如同洪水破闸、虎兕出柙,焕发了压抑两百余年的野性力量。当这种无比犷悍的力量冲向辽阔的华北平原时,即使强大如汉、唐帝国,也必须借助长城才能抵挡。在金帝国之前,还没有哪个入主中原的其他民族能立足五十年以上,从这个角度讲,金帝国还算相当不错了。当然,这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辽帝国两百余年的成功压制,这些部落还没缓过劲来。当揭开辽帝国这道封印数十年后,蒙古诸部渐渐恢复了上帝之鞭的矫健。没有财力修建长城,兵力也并不充裕的金帝国该如何防守这片无险可守的广袤平原呢?
汉民族长期占据华北平原并创造了极其伟大的文明,但这并不表示换成别人来也行。中原,这块四战之地,其实并不是谁都玩得起的。
蒙古诸部本来都是金帝国的藩属,但金帝国没能有效管理,而是任由他们发展壮大并逐步兼并成几个大部落,到后期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开禧二年(金章宗泰和六年,西元1206年),蒙古乞颜部首领铁木真统一了蒙古草原,称成吉思汗,在向西发展的同时还时常南下攻击金帝国。这个时候的金帝国,已经和南宋打了一百年的仗,虽然宋军无法深入中原,但总体来说金军败多胜少,损耗相当大。尤其是宣宗朝经常大举南侵,“士马折耗十不一存”(《金史》卷一一二)。以这种状态对付勃兴的蒙古肯定是没有胜算的,而金帝国既修不起长城,野战也不是对手,应付得非常艰难,甚至将国都迁到开封以避蒙古的兵锋。当然,这个决策让人很难理解,金国迁都时号称开封有山河险要,适合作为首都。但众所周知,位于中原腹心地位的开封恰恰是最不险要的城市,宋王朝定都开封完全是出于商业经济上的目的,因为开封是中原交通最便利的城市。而交通便利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路无险阻,北宋靠强大的禁军通过野战御敌于国门之外,而靖康之难时一旦被金骑突入中原则一泻千里。金帝国不选长安、洛阳,而要学宋帝国选择开封,着实令人费解。
当金帝国衰亡之象显露,作为世仇,宋帝国该如何决策?嘉定十一年(金宣宗兴定二年,西元1218年),成吉思汗联络南宋,要求联合夹攻金国,在宋帝国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嘉定十四年正式达成联合攻金的决议。
关于南宋联蒙灭金的这个战略,许多人颇为诟病,认为北宋联金灭辽已经是犯了一次错误,现在又犯同样的错误。明代大儒王夫之就认为“借金灭辽以失中原,借元灭金以失江左”。清代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有一道题目就是让考生讨论宋朝灭辽和灭金的战略,但事实上这其间的差别很大,完全不能等同视之。
当时宋廷掌权的人是史弥远,他在除掉权相韩侂胄后自己也成为权相,嘉定十四年已官至太子少师、右丞相兼枢密使。事实上,史弥远并不赞成联蒙攻金,相反,他认为应该联金抗蒙。早在嘉定七年蒙古刚开始反金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提出断绝岁币,趁机夹击金国。但提举淮西常平乔行简提出:“金国过去是我们的仇雎,今天是我们的藩屏。唇亡齿寒的古训可以为鉴,不妨仍给岁币,使拒蒙古。”当时许多北方民众逃难到南方,秘书少监徐应龙进言:“金人现在很困难,大量逃入宋境,如果金国灭了,又会生出新的敌人,尤为可虑。”史弥远也很清醒,准备继续提供岁币,并策划加大帮助金帝国抗蒙的力度。但是太常少卿真德秀等许多名士痛斥此行为是卖国,尤其是大批太学生直言要求处斩乔行简。史弥远无奈,只好停止岁币,嘉定和议签订仅数年又作废。金帝国在遭到蒙古的屡次打击后,又遭南宋断绝岁币,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正如第二篇所分析,宋帝国给别国的岁币会对该国的经济发展产生极大的负面作用,金帝国经营中原百年,到头来突然发现:自己的生产力水平居然一点都没有进步,当宋帝国突然停止岁币后他依然一贫如洗。然而更令人称奇的是,面对困境,金帝国作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攻宋。
金帝国迁都开封后,就如何处理对宋关系的问题上,一些有识之士提出应该与宋交好,合力对抗蒙古,宋方也确有此意,但最终金哀宗(完颜宁甲速,汉名守绪)和权相朮虎高琪却做出了攻宋的战略。理由是北方的土地失去了,就要在南宋捞回来。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宋廷的高层其实很清楚当时的局势,明确了要扶金抗蒙的战略,但由于双方仇恨太深,国内的民族情绪已无法平息,更由于金帝国愚蠢的攻宋决议,使得宋帝国不得不做出联蒙灭金的双输决策。大金,这个不伦不类的山寨汉式帝国,终于就要走到尽头。当然,就在它灭亡前的一刻,一位非常符合儒家审美观的忠臣横空出世,为《金史》增添了最后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