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裴寂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李渊将桌面的东西扫落，他陪这位君王度过了大半个人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如此震怒。当年杨广给他发出死亡诏令时，李渊未曾怒过，反而跟他彻夜饮酒，那时他以为这个人的内心如铁一般坚硬。

吴起杀妻求将，刘邦弃妻而逃，刘备当庭掷子，无数的诸侯将儿子送到对手那里当质子，世上的枭雄无不以家庭作为向上的阶石，他们也会为家庭所累吗？

李渊披散头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鼻翼张合，加上身上宽大的袍服，活像做法失败的道士。裴寂小声说道：“此事未必就确凿，大郎不是这样的人。”裴寂跪伏在地上，脸朝上对着李渊说话。

“裴监啊裴监，你不要再为他说话了，我知道你向着他，你在我面前总称他为大郎，但你称世民呢？你为什么称他为秦王而不是二郎，就连元吉你也称齐王而不是四郎。你想着将来！但你要明白我们现在就过不了关。”

裴寂承认他的内心有着这样的差异，他看着建成出生，看着他摆弄小弓去射天上的麻雀，他跟世民、元吉可没有这样的过去。可这一次，并不仅仅是跟谁更亲切的原因。

57.

裴寂要开口辩解，李渊无力地摆动右手：“这能假吗？难道那十来车的铠甲是假的？难道那个可达志不是他的心腹？上个月就是此人替他领回来三百幽骑，现在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些幽骑了，这不是为了应付秦王府的威胁，这是要对付我！”

“当然，铠甲是真的，人也是真的，但真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确切的，至少，我们还应该给大郎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对！让他到这里来，我要听听他怎么解释‘我为天子，君为国公’！”

刚说完，李渊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不会来的，他占据着长安，怎么会自投罗网？”

裴寂依旧悄声：“如果太子能来，正说明此事可疑；如果不来，圣上也可放手处置。”

“没错，没错，裴监，你亲自回去叫这个孽子来，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不，不行！你去显得太打眼了。”

“让臣选一个可靠的人去……”

“这样也好，告诉他，我要在这里商议御边事宜，让他前来参会！”李渊扶着书案，试图站起来，也许是过于愤怒，更可能是之前他刚喝醉，身体竟然摇晃不定，旁边的裴寂连忙上前，肥胖的身体竟如灵猫一样，一把扶住了欲倒的李渊。

大口喘着气，李渊扶着书案站立着。站稳之后，冷静又重新回到这具苍老的身体。“还有一个人也得来！”他带着狠意说道。

58.

“圣上是说庆州都督杨文干？”

“是的，可这个人不好宣，你的人去不行，你跟他素无交情，我的人去也不行，这个杨文干既然是什么东宫的人，就只能用东宫的人去宣他过来。”

“可要是太子真的谋逆，让他的人去，只怕走漏风声。”

“是的，好在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用。”

“谁？”

“你还记得那个宇文颖吗？”

59.

【宇文颖】

从行宫大殿出来，宇文颖径自朝马坊走去，手里拿着李渊的敕令，内心却满是疑惑。刚在大殿里，李渊给他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让他火速前往庆州，宣庆州都督到行在朝觐。事实上，他甚至不该出现在仁智宫，皇帝避暑通常只有少数官员得以随驾，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绝无此等尊荣，可这一次，上面偏叫他同往。监察院的同僚还恭喜他能亲近天子，升迁在望。只有他自己心头挥舞不去不祥的感觉。

穿过行宫的小径，宇文颖来到马坊，这里关着皇家御用的骏马，皇帝特地允许他到这里领马前往庆州。

马坊小吏领着他往里走。小吏的脚步飞快，穿过一个个马厩，小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宇文颖看来，任何一匹马都足以胜任让他在明日赶到一百里外的庆州。小吏的脚步突然加快，在一个拐弯处，一扭身就找不到人。

宇文颖左右张望，四周充斥着马料发酵后的鲜味和马打喷嚏的声音，奇怪的是，整个马坊不见一个人，更不用说刚领他进来的那个小吏。

暗忖要不要大声叫两声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宇文公。”

60.

循着声音，宇文颖在阴影里看到了一个人，声音很熟悉，在看清这个人后，宇文颖赶紧朝前走两步，低首行礼：“大王。”

“圣上让你去庆州宣杨文干来仁智宫？”那人始终没从阴影里走出来。

宇文颖内心一震，圣旨不过一刻之前下的，竟然就已经为对方所知，“是的。”他老实回答。

“圣上说宣杨文干来干什么？”

“圣上说要商议防御突厥事宜。”

“你信吗？”

宇文颖怔住了，想了一会儿，小心地回答：“我只是传达圣意，圣意如何，我不敢妄猜！”

“哼哼，你们当臣子的哪天不在揣测上意？！你敢说你不知道点儿什么？”

宇文颖似乎颇为畏惧阴影里的这个人，后背已经开始被汗水湿透了，我或许也该站到阴影里，可想了一会儿，他明白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比较好。

“看来你到了这行宫山地，耳朵里也长了杂草，听不到任何东西了。”那人嘲弄着，“今天早上，东宫虞候率可达志偕宫告变，太子勾结庆州都督杨文干欲兵袭行在！”

宇文颖几乎惊讶出声，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他马上出宫，急驰应州，不得停留，原来就是怕他听到什么。一阵恐惧开始冒出来。这样说来，他接到的任务绝非宣旨，而是一个危险度极高的死亡任务。

“对了，对了，这下你知道圣上宣杨文干不是谈什么突厥，而是要他的命！”

宇文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61.

“你跟杨文干绝不是泛泛之交吧。”那人话锋一转：“据我所知，在瓦岗军时，他曾经救过你的命，你搭上东宫这条线，也是他做的中间人。你们把这层关系藏得很深，就连圣上都被你们瞒过了，不然圣上也不会让你跑这趟差事，可你骗不了我。”那个声音自顾自说道：“过命的交情，你就真的把他往死路上引？”

“国法不容私情！”咬咬牙，宇文颖回道。

“国法，这与国法何干？你相信杨文干放着好好的庆州都督不做，要去过刀上舔血的生活？”

宇文颖恍然大悟，我该相信杨文干不会这样冲动，他想到，那天，杨文干从血泊里把他拉出来，在木架床上，他伤得比自己更重，一杆断枪从他的腹部贯穿而过。那时他就告诉自己，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找一条远离沙场的路。战乱终于平息，他已经富贵加身，又怎么会投身阴谋当中？

“你是说，杨文干是无辜的？”

宇文颖希望对方用一个肯定的回答来证实自己的猜想，可那人显然并不想如他所愿：“到了庆州你就会知道，一个要谋反的人总会有些异常的，如果没有异常，我想作为一个朋友，你应该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