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示意他的这些股肱之臣坐下，然后从旁边的案几上抽出了一本奏章，翻了两下，又放下了：“最近那个燕王李艺屡屡上表要求入朝，你们看是让他来，还是让他在幽州老实待着？”

问完之后，殿内一片寂静，问题不是太难，大唐统一局势明朗，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兵烽四起，这些手握兵权的藩王待在外面弊大于利。聪明的藩王也能闻到气息，往往自己主动上表要求入朝去兵权。可这个问题问的对象不对，一般来说，军机大事都得跟十二卫大将军、天策上将、尚书令秦王李世民商量着办，现在秦王不在这里，问谁都不好接口。

李渊偏抬头望着他的这些大臣，露出满怀期望的样子。终于中书侍郎宇文士及打破了沉寂：“燕王在幽州多年，领兵有方，现在边患不断，还需要他多多主持军务，调遣入朝之事是否缓缓？”

沉默一经打破，大家似乎都找到了话头，中书令封伦抖动着稀拉的胡须接了茬：“燕王征战多年，也该进京享些清福了，边疆的事，朝中大将颇多，找个替换的人选倒不太难。”

李渊点点头：“那就让他来长安让朕看看吧，朕也是早闻其名，不见其人。进了京，让他给朕当个翊卫大将军。”

旁边的左仆射裴寂突然开腔：“燕王正当壮年，要是让他闲下来岂非浪费将才？”

“那好办，让李艺带本官身份领天节兵镇守泾州，替我大唐守守西北门户。”李渊一出口，众大臣都吃了一惊，就长安而言，泾州的地理位置比幽州更为重要，如果单纯为了削藩夺兵着想，万不会将李艺安排到距离长安只一日骑程的泾州。

“兹事体大，是不是该请秦王……”宇文士及连忙说道，这一个建议换来了李渊冷冷的一瞥，他连忙打住。

“不用了，这个敕令，德彝你去拟!”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大唐万里疆域、数千万生民的生计都在这个小小的殿堂里定了基调。下午申时，内朝议事终于到了尾声。阁老们纷纷行礼告退，回去还要到省内布置执行刚才议定的事项。宇文士及要告退的时候，李渊叫住了他：“你不用回省里了，直接回家收拾一下，明天就随使节团出使突厥吧。”

宇文士及愣了一下。

“你也不用担心，这一次跟你一起去的还有二十万帛布，凭着这些，你的小命也丢不了。”李渊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补充道。

“臣这就回去准备。”宇文士及没有犹豫，他跟这位唐朝的皇帝相识二十多年了，在场的人里面，除了左仆射裴寂外，他跟皇帝的交情最久，可正是相识太久，他深知执行比反问更正确，尤其现在对方还是一国之君。想了一会儿，宇文士及还是决定要问一个问题。

“臣这次去突厥，要跟突厥人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谈！”

“这……”宇文士及显出犹豫，“突厥人向来索求无度，这一次臣去要求什么？又能给些什么？”

“不要让对方出兵，至少在南方平定之前。”李渊说道：“至于给些什么？这不是由我决定的。”看到宇文士及的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李渊有一种心满意足感，操纵臣子的思想跟指挥兵马一样有趣。最后，他微笑着给出了一个让对方需要在整个旅途当中琢磨的答案：“能给什么将由你的眼睛决定，到了都斤山，你的眼睛会告诉你我们可以给他们什么。”

9.

【裴寂】

当宇文士及满腹疑问地退下后，整个两仪殿厅便只剩下李渊跟裴寂。这位裴寂就像李渊的影子，一直伴随在李渊的左右。

李渊伸了一个懒腰：“好久没骑马了，裴监随我去禁苑转转吧。”裴寂官居左仆射，裴监是裴寂以前的官名。八年前，在李渊任太原留守时，裴寂是隋朝晋阳宫的宫监。李渊将彼时的称呼带到了现在，以示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友谊。

与宫殿的庄严肃穆不同，长安皇城的禁苑充满着生机，据宫人报告，曾经在这里发现过白鹿。李渊轻挥手中的马鞭，很多人说李家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在他们的血管里混杂着胡族的血液。胡人？胡人有什么不好，纵马草原，放歌原野，无拘无束，天地广阔。李渊的马鞭挥得更快，马蹄急踏，甩开身后的侍卫，踏过初夏盛开的野花，朝禁苑深处驰去。

裴寂花了好一会儿才赶了上来，相比李渊，他要更胖一些，肤色也更苍白一些。

“裴监，你说太极宫的宫墙得有多高？”李渊拉住缰绳，策马转了一圈。眼光落在远处的宫城城墙上。

“据臣所知，当日宇文恺设计此宫，亲自划定墙高三丈五尺。”

“三丈五尺，项羽高八尺，关公高九尺，秦王府那个打铁的大汉据说高一丈，但他们站在我的城墙下，也不过刚及墙根。”李渊叹道：“这么高的城墙，别人翻不进来，里面的话外面也听不到。可是我早上说的话，到了中午就该传遍长安城了。”

李渊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裴寂在后面默默追随。

“墙是坚墙，我们当年打进来，也费了不少周折，可怕的是人心靠不住。我们陈兵城下时，多少人要开城门接应我们？”

裴寂“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当然记得大业十三那年，他追随李渊从太原起兵，年底抵达长安，城内不少人用箭投书出城要开城门迎唐军。他还记得太子建成的部属军头雷永吉一边雷霆怒吼，一边挥舞着大刀，第一个翻过了长安的城墙。

“真正的墙在人心里，人心靠不住，墙再高有什么用？下午给我递茶的那位太监是齐王府的人吧，两仪殿门口宿卫的那位骁卫最近在胜业坊买了房子，据说房钱是秦王府付的，我这个二儿子，现在比我还有钱。裴寂，你不会在宫中也有心腹吧？”

裴寂仿若头顶炸响巨雷，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臣是天子的臣，臣在宫中只认得圣上一人！”

李渊哈哈大笑起来：“裴监啊，裴监，你这么不禁吓啊，当初你送晋阳宫女入我寝室的胆子哪里去了？！”

裴寂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渊挥手阻止了他。天空变得通红起来，整个禁苑像被蒙上了一层红色的纱巾。

“夕阳多美。”李渊用马鞭指着西方，太阳正在完成它一天当中最后也是最美的行程。“它不像朝阳那样急于炫耀自己的光芒，它亲和得就像锦缎。”李渊叹道。

裴寂比李渊年轻四岁，但同样已进入了知天命的年龄，感叹夕阳美好是这个年龄常有的举动，但他更明白皇帝所说刺眼的朝阳暗指他那些光芒四射的儿子们，尤其是那位耀眼夺目的二儿子。

温和的夕阳也曾经光芒四射过，裴寂想到。“圣上如日中天，洗朝阳之傲气，更离夕阳之暮光，此是大唐之福”

李渊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了，你也老了，就八年，我的皱纹多了，你比我年轻，可白头发却比我还多。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二郎就不说了，就连我那个一向听话的大郎也知道引藩兵入京了。”

“大郎宿卫不足，又有一个能干的弟弟在旁边看着，难免心中不定，做出一些不合朝规的事来。”裴寂慢慢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