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立天下》
人都是会记仇的。
不记仇的人只有两种:一是道德家,一是深谋远虑的人。
孙策属于后者。
祖郎曾一刀劈了他的马鞍,倘若不是稍偏几寸,孙策就被一劈为二了。祖郎被生擒,既没被活剜解恨,也没被枭首示众,甚至毫发无损。连祖郎都可以不死,何况其他人呢?打败敌人不一定采用杀人这种恐怖手段,活一个人有时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山越人着实没有与孙策血战到底的理由,被山越人推为首领的太史慈又如何能血战到底呢?太史慈与孙策既无旧怨,也无新仇,他还紧握刀柄的惟一理由,就是内心深处义重于生的武士精神。太史慈的义,虽春秋战国时代之士不能过之,单骑救北海孔融之事迹,足衬其世间罕见的智勇忠义。
可是,若论义,孙策不让太史慈。
兴师而能秋毫无犯于百姓,这是义;书斥袁术称帝之野心,这是义;不杀败军之将王朗,这是义;甚至不杀仇家祖郎,以德报怨,这更是义。孙策之义,孔融、刘繇之辈望尘而莫及,太史慈能效力于孔、刘二人,何以却要排斥孙策呢?作为武士,不战而降,岂是爱惜名节之道!况且当年太史慈力搏孙策,平分秋色,未落下风,今天岂有望风而逃的道理?
不论胜与败,或生与死,太史慈势必要与孙策一战。
但是,战争不是两个人拳打脚踢的舞台,而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斗殴。孙策一方人多势众,太史慈一方在人数上本就居劣势,山越人武器窳劣,作战没章法,强弱立判。山越人参战,本无政治目的,无非为了自保。乱世军阀这么多,难免有几个以杀人为乐事,遇到变态魔王,杀人根本就没理由。只是孙策义释祖郎,早给山越人吃了一粒定心丸,仇人都可以放过,何况他人呢?
战未开打,山越人已没死战的决心。
只有太史慈不惜一战,只为荣誉而战。
太史慈仍是骁勇善战的硬汉,不过鸡蛋碰石头的尝试绝对产生不了奇迹。他的下场与祖郎如出一辙,被众多的兵士掀倒在地,五花大绑。
他又看到一张俊美的脸庞,面带微笑,亲切中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威严。这张笑脸令他咤异,因为这本应是一张敌人的脸,敌人的脸本应是凶神恶煞的脸。这个敌人他并不陌生,也不厌恶,因为他们曾有过一次搏斗。那次搏斗,这个对手本可以多打少,把单挑变成群殴,但这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宁愿冒着巨大风险接受单枪匹马的挑战。从这点说,太史慈打心眼里对孙策有一种敬重,真正的英雄,敬重值得尊敬的对手。
同样,在孙策看来,太史慈也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当初两人狭路相逢,太史慈只有一个小喽啰,孙策有十三名骑将,稍有头脑的人早会见势不妙而逃之夭夭,但太史慈却策马杀奔孙策,这种藐视一切敌人的勇气,试问天下几人能够?那次邂逅之后,孙策曾几度慨叹,太史慈这样无畏的勇士,本应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却去追随平庸的刘繇,岂非明珠暗投么?
《鼎立天下》
孙策连祖郎都不杀,会杀太史慈么?当然不会。
太史慈是英雄,是国士。英雄与凡夫的区别,不在于他们有金刚不坏之身,而在于他们有凛然不可犯的尊严,视名誉高于生命。孙策降伏祖郎,只须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地施舍他的仁慈。但是,若要降伏英雄,他必须收敛其王者的霸气,以谦恭之心去赢得对方的心。或者说,要获得英雄的敬重,首先要对英雄表示敬重。
比起祖郎,太史慈的待遇要优厚许多。当他被五花大绑押至帐中,孙策没有摆出征服者的臭架子,一个箭步上前,亲自给英雄松绑,脸上荡漾着笑意,亲切地拉起他的手,握紧说道:“还记得你我在神亭遭遇时的情景么?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我一直在想,若是当时你生擒了我,那会怎样对我呢?”
这一问,实在高明。
弦外之音,你太史慈今天成为阶下之囚,非战之罪,只是运气欠佳罢了。当年神亭相斗,没有分出高下,战成平手,孙策却故意说太史慈是有机会生擒自己,这是给他保住武士的面子与尊严。
倘若情形倒转,换作太史慈生擒孙策,他会怎么做呢?这不是好回答的问题,但太史慈的回答也十分巧妙:“这个可不好说。”若说自己会杀孙策,未免显得气量狭小;若说自己不会杀孙策,在此情形下,未免有作秀之嫌。
孙策听罢哈哈大笑,笑得爽朗、开怀。这是善意的笑,在朋友面前才表现出来的笑。在他心里,太史慈从来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一位可以痛饮、可以畅笑的朋友。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一笑,把旧日的恩恩怨怨抹平,敌人原本是可以变为朋友的。
孙策仍拉着太史慈的手未放,诚恳地说:“你我二人携手,天下还有什么事做不成的呢?我早知你忠义无双,可谓是天下智士,只是可惜呀,却跟错了人,终究不能得志。我是你的知己,在这里你必定可一展宏图。”
“知己”二字,令太史慈不禁怦然心动。
归顺孙策,是否违背太史慈的忠义之道呢?没有!他并非刘繇的真正部下,他是与朋友的身份去帮助刘繇,但刘繇并没有重用他,从这点看,刘繇实在算不上知己,甚至不够朋友。孙策之武勇与海纳百川的胸襟,早令太史慈有佩服之心,如今又推心置腹,以知己相称,此等情义,天地可鉴。
“士为知己者死”乃是武士历代恪守的古道,太史慈是“士”,孙策是“知己者”。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朋友,但知己者只能是二三人。知己者未必就是朋友,太史慈与孙策从一开始就是针锋相对的敌人,甚至真刀真枪地拼杀过一回,但敌人可能比朋友更“知己”。不论是孔融或刘繇,都不是“知己”,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武士,不是武士,又如何能真正理解一名武士的抱负与理想呢?
从这一天起,太史慈归顺孙策。不是因为孙策的不杀之恩,不杀的确是一种恩,但这种恩不足以让真正的武士心悦诚服。太史慈报的恩,是知遇之恩,孙策是天下最理解他的人,理解他的忠节义气,理解他的人生信念与价值观。太史慈遇明主,孙策收国士,这是人生的喜剧,也是历史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