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二、中唐文学(1)
与初唐、盛唐相比,中唐文学并不逊色。
明诗论家李惟桢在《唐诗纪序》中评论道:诗歌“以《三百篇》为源,汉魏六朝唐人为流,至元和而其派互分。”清代诗论家冯班也在他的《钝吟杂录》中说:“诗至贞元、元和,古今一大变。”什么样的大变化呢?就是诗歌风格的多样化。各种风格的诗歌异彩纷呈,名家辈出,流派各异,正如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说的那样:“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
如果说大历十才子、贞元诗人是中唐文学的探路者,那么,元和诗人才标志着中唐文学已全面走向繁荣。除了大历十才子、贞元诗人之外,中唐文学杰出的代表者主要还有:柳宗元、刘禹锡、韩愈、元稹、白居易、张籍、李贺、贾岛、杜牧(传统将其归入晚唐诗人,但杜牧死于公元852年,他主要活动于公元849年以前,应当视为中唐晚期诗人)等等。
韩愈,字退之,《旧唐书》称其为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新唐书》称其为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人。其自称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其散文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为“韩柳”,其诗歌力求新奇、险怪,开创了韩孟诗派,对宋诗影响颇大。
韩孟诗派是指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一派诗人,主要人物有:韩愈、孟郊、张籍、卢仝、贾岛等人。这一派诗人有着鲜明的诗歌主张,他们认为,诗歌就是来发泄胸中不平之气,“物不平则鸣”,推崇诗歌的雄奇险怪之美,由注重诗歌的社会教育功能转为重视诗歌的抒发个人情感的特质。孟郊我们在贞元诗人中已经说过,不提,先来说说韩愈的诗歌。
韩愈平生写出了很多风格不同的诗歌,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他那些以雄大的气势、险怪的风格见长的诗歌,这些诗造意奇崛,气势雄浑,笔力雄健,想象丰富,耐人寻味。叶燮认为:“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端。”但也有人认为,诗歌与散文各有各自的特点,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虽然很工整,但都违背了各自的特点,并非真诗、真词,甚至称“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好之尔。”(陈师道《后山诗话》语)沈括也认为,韩愈的一些诗,“终不是诗”。(《冷斋夜话》引沈括语)
韩愈从小就成了孤儿,随堂父兄生活,自幼学习非常刻苦。大历、贞元之间,受到前宰相郑余庆的赞赏而知名,不久进士及第。韩愈言语率直,品行端正,但处理日常政务的能力却稍显欠缺。曾任董晋、张建封的幕僚,后又历任四门博士、监察御史、国子博士、都官员外郎,韩愈仕途坎坷,曾屡遭贬谪,后为吏部侍郎,穆宗长庆四年十二月去世,终年五十七岁。韩愈认为,魏晋南北朝以来,文章多拘于对偶,而失去了司马迁、杨雄的文气,他主张继承先秦两汉散文的文风,反对内容空洞、形式华丽的骈体文,韩愈的文章直抒胸臆,“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慷慨激昂,一扫数百年靡丽的文风,在当时无人能及,被时人称为“韩文”。杜牧把韩文与杜诗并列,称为“杜诗韩笔”;苏轼称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
韩文的代表作主要有:《进学解》、《师说》、《论佛骨表》、《送董邵南序》、《送李愿归盘谷序》、《与孟东野书》等等。现将《进学解》、《送董邵南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附录于后。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在该文中,像“业精于勤”、“刮垢磨光”、“贪多务得”、“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俱收并蓄”、“投闲置散”、“提要钩玄”、“焚膏继晷”、“闳中肆外”、“啼饥号寒”等等,都已成为流行的成语,可见其影响之大。
《送董邵南序》、《送李愿归盘谷序》也同样让人读之忘倦。
《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