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陆贽罢相(2)
德宗向来取舍任意,大约到贞元十年年中,他已经对陆贽感到厌烦,按照他一贯因人废言的做派,自然不会再听陆贽的长篇大论了,而这时,陆贽又写了那篇长达万字的《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在该奏疏中,他提出自从两税法实施以来,百姓更加穷困,请求朝廷再次核实百姓的家产,不再折算现钱,改为收取实物等等,但德宗看后,不置可否,予以搁置。
陆贽自以为与德宗君臣相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遇到自己认为不好的事,一定会据理力争,他往往站在道德的高度,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得德宗很没面子。陆贽的亲信们也曾经规劝过他,告诫他说话要讲究方式方法,但陆贽却说:“我对上不辜负天子,对下不辜负平生所学,至于其他因素,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在四相中间,卢迈是敦厚长者,贾耽则是钟情地理学的学者,二人都明哲保身;赵憬则能言善辩,又懂得察言观色,因此深得德宗的喜爱。赵憬当初也知道裴延龄之奸,当裴延龄诬陷穆赞、韦武、李宣、卢云时,也曾极力保护,但当他被改任门下侍郎之后,就怀疑是陆贽从中捣的鬼,开始盘算着要对陆贽落井下石了。
贞元十年九月份,裴延龄上奏称朝廷官员太多,从今往后官员缺额后,就不必再补充了,将缺额官员的俸禄收归国库。德宗打算重修神龙寺,需要五十尺长的松木,却没有找到。裴延龄又大言不惭地说:“臣近期看见同州有一个山谷,长了数千棵松木,都有八十多吃高。”德宗很是怀疑,就问:“开元、天宝年间,在近畿寻找大的木料还没能找到,如今怎么会有?”裴延龄回答:“上天所生的珍贵木材,只有等到圣明的君主在世时才出现,开元、天宝年间岂能找到?”说得德宗心里美滋滋的。接着,裴延龄又上奏道:“左藏库房里失落很多财物,近期我命人复查,从粪土之中找到了十三万两银子,丝绸及杂物上百万,这些都是过去遗弃的东西,现在找到了就算盈余,请求全部交付杂库,由陛下开支。”太府少卿韦少华不以为然,上书称:“这些财物都是每月上报的现存财产,请求陛下下令予以核实。”陆贽等人请求德宗命令三司详察,但德宗不许,也不惩处韦少华。诸如此类的话,裴延龄在德宗面前总是信口开河,说的都是些其他人不敢说,德宗闻所未闻之事。德宗也明知裴延龄所云荒诞,但因其伪装的很好,表现出一副敢作敢为的架势,总是敢于诋毁他人,德宗也想听到朝廷外面的事情,因此,对他很是亲近宠爱。朝廷群臣大多不愿卷入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唯独盐铁使张滂、京兆尹李充、司农卿李铦的本职工作,往往涉及到裴延龄所说事项,不时出头证实其所说虚妄,而陆贽则始终认为裴延龄是个奸邪小人,不可重用,经常在德宗面前反复强调。
贞元十年十一月三日,陆贽写了一篇长达六千字的《论裴延龄奸蠹书》。写好这篇奏疏之后,陆贽把奏疏先拿给赵憬看,约定二人一起面见德宗时,一起弹劾裴延龄,而阴险的赵憬却将奏疏中所涉及的七件事暗中告诉了裴延龄,裴延龄得以做好准备,在德宗面前提前一一替自己辩解。蒙在鼓里的陆贽还是照旧提交了奏疏,他在奏疏上称裴延龄有七大罪状,大致内容为:其一,裴延龄担任度支数月,就谎称查出二十万贯,储存在别库,作为盈余之财由皇上使用,而皇上信以为真,认为找到了胜任之人,有了这批财产,欲望逐渐增多,要求也越来越多。裴延龄迎合陛下之意,查出的钱本来就是虚妄,无钱交差,就勒索商户,巧取豪夺,以至于京城之内商店白天关门罢市,弄得怨声载道,引发陛下的贪欲,令百姓怨恨。其二,裴延龄以府库原本就有的财物当成是“羡余”,韦少华提出核实,陛下既不令三司查问,又对韦少华委任如初。裴延龄以国库现存财物,当成是自己的政绩;把正常的赋税,作为盈余。欺君罔上,无所顾忌,大言不惭。其三,裴延龄把国库分为六个库,其目的就在于另行储存盈余,以满足陛下的私欲。他难道不知道,君王以天下为家,国家不够用的时候,就取之于民;百姓穷困的时候,就由国家予以赈济。钱财在国家就是国财,在百姓手里就是私财,盈余是什么东西,还需要另行储存?这要么是巧立名目将国家钱财转变来的,要么就是从百姓身上勒索的,除此之外,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延龄以冒取折估为公忠,苟得出估为胜利,所谓失人心而聚财贿,亦何异割支体以徇口腹哉。殊不寤支体分披,口安能食;人心离析,财岂能存。”花无为有,巧取豪夺。其四,平凉、盐州,是非常重要的边镇,朝廷命平凉盐州分别存储一年和半年的粮食,但近来两地却称断粮了,裴延龄矢口否认,陛下反而认为是边镇将士们在说谎,派遣使者查验,确实断粮。裴延龄如此欺君罔上,确实是闻所未闻。其五,裴延龄身为朝廷大臣,却违法乱纪,懒散暴虐,随心所欲,作威作福,比杨国忠还坏。其六,裴延龄不懂财赋,把度支事务都交给小吏处理,需要发放财物的,如果不给他们行贿,就拒不发放;应当征收的,给他们行贿,就被免除义务。货贿公行,败坏风气。其七,朝廷以礼让为先,而裴延龄却随意诋毁他人。度支部门盘剥军镇,致使军镇时常缺粮,将帅们派人申辩,裴延龄却对他们肆意羞辱,无所忌惮。除了这七条之外,陆贽还举出裴延龄耗损军运车辆牲畜、贻误宫中供给两件事,说明其日常行事大多都是“所减者则奏以为利,所费者则隐而不论”。最后,陆贽将裴延龄比作指鹿为马的赵高,隐约指出德宗甚至连昏庸的秦二世都不如,他还回顾了泾原兵变和奉天之难,提出之所以能中兴帝业,就在于德宗“有侧身修励之志,有罪巳悔惧之词,罢息诛求,敦尚节俭,涣发大号,与人更亲。”劝说德宗以天下之心为心,以天下之耳目为耳目,不要把与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当作是忠臣,要听其言而观其行,确认到底是忠是奸,并哀求德宗为了江山社稷能够采纳自己的意见。
裴延龄早已在德宗面前给自己开脱了,因此,当德宗看了陆贽的奏疏之后,认为陆贽是在排挤异己,顿时感到很不高兴,对裴延龄更加信任,反而觉得陆贽是个小人。德宗这样认为也有他的道理:当时就有人风言风语,说陆贽是与吴通玄兄弟争宠,才引发了吴通玄等人反击,此后窦参罢相、被杀,无不与陆贽有关;另外,陆贽还嫉贤妒能,将自己曾经的同僚、同样非常有才的于邵、于公异二人打压下去。史称:“前知制诰于邵,当时大诏令,皆出于邵……贞元初,除原王傅,后为太子宾客,与宰相陆贽不睦。八年,出为杭州刺史”。“于公异者……文章精拔,为时所称。建中末,为李晟招讨府掌书记……公异初应进士时,与举人陆贽不协;至是贽为翰林学士,闻上称与,尤不悦。时议者言之,公异少时不为后母所容,自游宦成名,不归乡里;及贞元中陆贽为宰相,奏公异无素行,黜之……人士惜其才,恶贽之褊急焉。”虽然于公异有陆贽掌握的把柄,但舆论普遍认为,陆贽罢黜二人还是有私心的,这些风言风语不可能不会传入德宗的耳中。
见德宗对自己的奏疏不置可否,陆贽约好赵憬面见德宗,当面揭发裴延龄的恶行,赵憬假装答应。二人见到德宗后,陆贽侃侃而谈,说得德宗勃然大怒,而赵憬却在一旁,沉默不语。十二月二十三日,德宗下诏将陆贽罢相,贬为太子宾客。对于德宗的昏庸,《旧唐书》史臣在赞中,感慨地说道:“德宗之不亡,顾不幸哉!在危难时听贽谋,及已平,追仇尽言,怫然以谗幸逐,犹弃梗。至延龄辈,则宠任磐桓,不移如山,昏佞之相济也。世言贽白罢翰林,以为与吴通玄兄弟争宠,窦参之死,贽漏其言,非也。夫君子小人不两进,邪谄得君则正士危,何可訾耶?观贽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炳炳如丹,帝所用才十一。唐祚不竞,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