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举步为艰(五)
明治十四月六月,“暂时”了七年地租改正事务局完成历史使命,寿终正寝,地租改正宣告成功。
地租改正的实施从正式展开到结束,前后用了九年的时间,这会儿留守政府早就结束了,在其中担当重要角色的西乡隆盛早就死透了。然究其起点,亦当在留守政府的功劳薄上记上一笔。
留守政府存留期间,还决定采用太阳历(公历,自明治六年开始实施,以前抄书者一直以和历记事,1873年后全部是公历时间了)、废除禁教令,还修成了日本的第一条铁路,创建了富冈制系场等近代化工厂,等等,等等。留守政府的人们干劲十足,只愿那些出国考察的家伙永远不要回来最好。
话说,这会儿,岩仓具视那伙子人到底晃荡在那里了呢?
岩仓使节团那日乘上了美国船亚美尼加号,荡呀荡,被海风吹得发晕,被太阳晒得发黑,终于踏上了他们“西游记”的第一程——美国,又从陆路横跨了整个美国,跑到华盛顿。除了伊藤博文等人外,使团的绝大部分人都没出过国,他们为美国先进的物质文明啧啧称奇,“始惊,次醉,终狂”,感觉到自己好象是乡下姑娘进城一般。一直留着发髻、穿着和服,深以日本文化为荣的岩仓视具也是在这时候不好意思,断发易服的。
时任的因打赢南北战争而声名大噪、获选总统的格兰特热烈地欢迎了日本人。然而当岩仓使团提出修约的请求时,美国人哈哈大笑:“不忙不忙,这事日后再说。而且据说你们改了新领导人了,你们可没有他的授权书哟!”——此前的1868年,大清也派出以浦安臣(Anson Burlingam)为首的使团出访美英法普俄五国,希望争取大清与列强对等的地位,同样也以失败为告终。平等,毕竟不是谈判谈得出来的。
本也没指望能在修约方面有什么实际性的收获,日本人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在美国呆了下来,分头分片进行考察。使团原本计划的总行程时间是六个月,可要了解的东西、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单在美国一呆就呆了七个多月。
次年八月十七日,使节团抵达伦敦。日本人认为,英国的“位置及人口,殆与我邦无异,故此国之人每称日本为东洋之英国。但以营业力而论,其悬殊亦甚。……欲学其营生利国之目的,尚不可。故考察英国使我之感触,亦不亲切”,英国人早已进入工业化社会,日本人还是农耕社会。既便到二战之时,日本的工业化程度尚不及其它诸强,不亲切,那是当然的。
经英国人同意,日本人于九月四日参观了英国国会大厦威斯敏斯特宫。在这座历史悠久而又处处新鲜的议会(威斯敏斯特宫因失火损毁,在1858年才重建完工)里看着英国人拍砖,日本人心有生感慨:“中国、日本的人民,历来有农耕自立的风习,以修身为政治的主义,而不重视财产,因而立法上无基准的主义,更不知民权、物权为何物,反而压制民权、物权,……而使国家逐渐陷入贫弱。……但方今世界舟楫相通,贸易往来,而欲维护国权、保全国益,则必须使国民上下一心,首先重视财产、致富图强。此不唯应须深切注意,且宜依此建立立法权。”
在英国混了两个月,日本人来到巴黎。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使团认为:“文明之国,其中等以下的人民,犹不免冥顽鸷悍。人谓西洋各国上下一致风俗美好,亦大谬也。”。
总之,对法国人的印象是差是一塌糊涂。
在德国(这会儿还叫普鲁士,方便称呼,以下统称德国),“铁血首相”俾斯麦给日本人上了一课:“我说兄弟啊,你别瞅现在世界各国,都说自个儿是文明人,谈什么亲睦礼义友好邦交。你初出江湖,少给这些个表面文章给骗了,都TM的是遮羞布而已。所有国家都是以强凌弱,以大欺小。”
“咱小时候那会,国家贫弱,深有体会。那些强国搞的什么公法,名义上是保护各国的利益,实际操作起来,对大国有利时,那就要求执行公法;对大国不利时,‘即翻脸示以兵威’……兄弟啊,我不是醉了,而是看在咱们兄弟的份上才掏心说这话的,什么狗屁公法,什么狗屁公约,都保护不了你,唯有‘慷慨而起,努力振兴国力,为使国家在外交上获得国与国之对等权力’才是上策……”
日本人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实在是太对了,太合咱的胃口了,不过也太赤裸裸。咱应该怎么记呢,“我国之志与此完全相反,我国只重国权,故望各国自主,行对等之交,互不侵犯,相处不违公正……”,这样总可以写总可以吧?
事实证明,在之后的数十年里,日本人踏踏实实地以俾斯麦的精神为里,以俾斯麦所批评的虚伪为表,一步一步地实现由受辱者发展到施暴者角色的转变——就在岩仓使节团回国前后,日本高层爆发了征韩之争,日本已准备向更为弱小的国家下手了。所谓“对等之交,互不侵犯”就算不完全是遮羞布,也不过是自己想以弱国的身份与与列强开展对等外交而已。
在西欧兜了一圈,日本人于3月底去到俄罗斯。在日本人眼里,俄罗斯政府、贵族有钱,“人民全同奴隶,财物为上等人包揽,全国处于专制压迫之下,是以俄国之贸易不能自振,掌握于外国人之手,其利得为外国人所独占”,不足效仿。
此后,使团回头短期游历丹麦、瑞典、意大利,奥地利,参加了同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博览会,然后从地中海通过苏伊士运河,从印度洋东还。半路还在已经沦为列强殖民地的锡兰(斯里兰卡)、新加坡、西贡、香港和上海作短期逗期,搞了一下警示教育啥的,随后启程回国。
岩仓使团由东至西这么绕着地球一圈转了下来,用了1年10个月的时间,花了上百万日元,占日本当年的国库收入的2%。看似不少,却比咱们年年都要花上数千上万亿的三公消费可是省多了,也值多。至少日本人搞清楚了(或者自认为搞清楚了),什么是邪路,什么是正路,应该怎么走。大工业是要搞的,教育是要突出的,民主民权多少要一些,从社会结构相似度和强由弱而强的角度,德国是最好的老师。当然,目前最重要的是“内治优先”,强内功,谋发展,强国力,争平等……最终的目的,却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谋霸权!
明治六年九月十三日,岩库使节团终于回到日本。他们刚下船,就被留守政府的官员们拉住了:“您倒是给评评理看,这朝鲜,是征还是不征啊?”
大清同治五年十二月,一个署名“八户顺叔”的人在大清国广州的据说叫做《中外新闻》报上投稿,说日本人正在搞军事改革,购入、制造新式武器、军舰,现已有新式蒸气军舰80只。又从选派了14名12至22岁的俊才到伦敦留学,那些留学生一水的西式打扮,英语说得比德国人的还要地道。又据说在上海的中浜万次郎已经归国,国中260名诸侯已经被幕府如今到当时的江户,准备大举讨论朝鲜的战争,追问朝鲜为什么不进贡等云云(可能是指1811年后中断的通信使)。
这纯粹是那位嘴里跑过得火车的八户顺叔制造的假新闻。
日本人确实在可劲儿地磨刀,确实买了不少的武器;也不断派人出国留学,中浜万次郎也确实在上海买过船;诸侯也从来没在江户绝过影儿,也赶上第二次长州征伐调集诸侯的趟儿。这些都是有影的事,不能纯斥之为假。
但后面的纯粹就是扯淡了。从头到尾,幕府都没心情管过朝鲜的事。
由于这消息半假半真,对日本情况一抹黑的大清对此精神高度紧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同治皇帝汇报了此事,并将相关情报通过朝鲜的燕行使传给朝鲜方面。
朝鲜此时实际的当家人是兴宣大院君——所谓大院君,是指儿子当了国王自己却没得国王名份的国王的老爸。这位历史学者褒贬严重分歧的老兄在1863年因为儿子当上了国王而取得了摄政之权,正兴致勃勃地搞着他的“十年改革”,在政治经济方面都颇有建树。但在对外关系方面,他跟幕末的日本朝廷没有什么区别,一味地排外攘夷,闭关锁国。
恰好在此次假新闻事件几个月前,朝鲜连续发生了两起与列强的摩擦(舍门将军号事件和丙寅洋扰)。雄起的朝鲜人不但把山寨军舰舍门将军号烧成木炭,还挡住了法国人的进攻,打死打伤数十名法军,将法国人赶出朝鲜。所以,大院君至少在这时对洋人还不是很感冒,甚至牛气哄哄地到处立起了亲手所书的“斥和碑”:“洋夷侵犯,非战则和,主和卖国,戒我万年子孙”。
对这一份未经证实的消息,朝鲜人做了两个动作:一,派人向大清说明并无向日本进贡这回事儿——不管大清是否有弦外之音,背着宗主国向另外一个国家进贡等于乱拜山头,大清会吃醋的;二,通过对马藩传送礼曹书信,询问江户幕府的动向。
江户幕府很快就发回了答复:“鬼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胡乱造的谣,我国确实在搞些改革的啥的,却不是针对朝鲜的,你们就放心吧。对了,听说你们跟法国人、美国人都有点矛盾,要不要咱们派个使团过去,帮你们说合说合?”
朝鲜人松了一口气:“多谢好意,这事我们应付得了,您就甭操这心啦。”
德川庆喜想:不操就不操,咱家的麻烦事咱还没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