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幕末缭乱(八)
四月二十一日,“将军家茂与庆喜等诣闕奉敕,以五月十日為攘夷期限,因遍告列藩”——孝明天皇大概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干脆耍起了流氓,直接下敕书给幕府:你们接是不接?不接就是抗旨不尊,就是破坏公武合体的大原则,你还想不想跟咱家妹子合体了?
德川家茂拿着那份敕书,心想:事到如今,先走一步算一步,能敷衍到几时算几时。江户那边都急得火烧眉毛了,还是先抽身回江户,应付完那边的事再说。
江户那边有什么急事非得要将军大人去亲自处理呢?
原来,英国人一早就把头一年的生麦事件调查清楚了,“去年杀本国士官者,乃岛津三郎党(岛津久光排行第三)也”。
在跟幕府扯了N场的皮之后,尼尔在接到了国内指示的同时,也收到给自己撑腰的家伙——游弋在远东的尤里安拉斯号等几艘军舰。英国人便于二月十九日向幕府提交照会,要求幕府道歉,并赔款十万英镑,还声称要直接向萨摩藩索要凶手和赔款,“请以三月九日为期。万一过期,兵舰在此,贵国其勿悔焉。”
那岛津久光本来也兴高采烈地参加孝明天皇组织攘夷大会的,一听到这消息,脸色都白了,才呆了四天就慌不迭地往藩里赶:“洋人要打过来了,赶紧给咱给好准备!”
他走得了,作为主角德川家茂却脱不了身,在这一来一回的请示间,期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遣人横滨,乞更缓答期。(英人)议不辄决”。横滨港开始戒严,“时在港外人,各争收局,如戒急状。而英舰益辐凑,殆至十余艘”,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
就在这个时候,京都的政治传染病感染到了江户,留守幕阁竟然一齐掉了链子,“老中皆称疾不出,殆至无视事者”。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主张赔款嘛,是跟京都那边正在召开的攘夷大会唱反调;主张强硬嘛,一旦惹起战争这责任谁来负?井伊直弼在台上,整死了不少人;换了德川家庆,又修理了一些人,横竖怎么干都脱不了干系,那还不如不干。君不见隔墙家的林则徐和琦善么?硬也好软也好,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当然,直接说不干,考起核来是不称职的。好在不干活是不行的,生病却是可以,将军可以病,后见役可以病,总裁可以病,咱们老中为啥就病不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嘛。
若是按照身高才157公分的高个子德川家茂的意思,恨不得马上打马东归,想办法把事情给解决了再说。趣的尾张藩主德川庆胜(松平保容的大哥,与德川茂德、松平保容、松平定敬合称高须四兄弟)偏偏不知趣了拍了个马屁:“在这个攘夷斥外的关键时刻,将军大人怎么能回江户呢?应该坐镇京都,与天皇一起指挥各路诸候才对的啊”。
孝明天皇一听:“啊,你说的大大的有道理,就这么办。”
德川家茂怒瞪了德川庆胜一眼,心想你小子的脑袋瓜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玩艺啊,这会儿还拍马屁?这会儿的情形你还不懂吗?尊攘派那档子人就是想把我留在这当人质呢,你还帮着人家出主意?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那好吧,就让你弟弟德川茂德去背这黑锅吧。
德川茂德同样不能于这场来势猛烈的政治病中幸免。他在江户混了几天,说到京都那边请示汇报,就溜了出来,跑到名古屋城,称疾不出了。
在京幕阁大概知道,除非有人肯负起责任,否则留在江户的那些人是不肯背这个黑锅的。于是,原滞留在京中的老中小笠原长行被派了回去,全权处理相关事务。
从小笠原长行后来的行动来看,他应该还领有另外一项任务。
手持上方宝剑的小笠原长行回到江户,力排众议,确立下赔款的方向。经谈判后,双方决定于五月三日交纳赔款。
就在人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之时,有一人飞骑而来,大呼:笔下留钱!
众人一看,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将军后见役德川庆喜大人。
朝廷在颁下五月十日开始正式攘夷的敕诣后,经各方商量,决定把封锁横滨作为攘夷的第一步。德川庆喜被指派为具体的执行者,并为了向留守幕阁传达攘夷大会的最新精神赶回了江户。不知道是他个人的主张,还是朝廷或者京都幕阁的指示,总之,有人认为,既然都准备跟洋人翻脸了,那又何必再赔钱给他们呢?
于是,德川庆喜喝停了向洋人赔款的计划。
五月二日,就在约定付款的前一天,幕府方面通知洋人:明天的付款计划取消,我们还得讨论讨论。
感觉到被摆了一道的英国人火了:“讨论,讨论你个头啊,玩我不是?”。尼尔立即向舰队下达作战准备的命令,大炮脱去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扬了起来,江户城又一次陷入了战火危胁之中。
日本人还真的没有骗人,他们还真的开会去了。
即便在炮口之下,这场民主生活会也毫无悬念地开成了马拉松会。高官们没有跟洋人们交涉的勇气,却完全不惧于向同僚丢砖头,生怕被人遗忘似地抢着发言,唇枪舌枪,煞是热闹。
没人肯拍板,也没有人能拍板。
小笠原长行象牙疼一样地捂着腮子静坐在当中一言不发:这么吵下去,我的秘密任务怎么办?如果只有自己一位“钦差”,那还好说;如今德川庆喜也拿着上方宝剑,还有水户藩那些人的支持,这样吵,压根吵不出结果来。实在不行,自已只好独断一把了。
五月八日,小笠原长行象幽灵一样地出现在英国大使馆:“明天交割赔偿金”。
英国人睁着蓝眼睛,将信将疑地:“又来忽悠咱了是不?”
小笠原长行指天划地地发誓:“看您说的,凭咱们的交情,忽悠谁也不忽悠您啊。您放心就是了,钱,明天一定送到!”
日本人这次没有食言,装着11万英镑的箱子被运进了英国使馆(包括第二次东禅寺袭击事件的1万英镑赔款)。
这11万英镑到底值多少钱呢?话说二十几年后,大清向德国购的7000吨级的定远号铁甲舰舰体合同造价是163万两,折合英镑43万,可买得四分之一艘;而2400吨的济远才62万两,把岛津家的赔款加加起来,也差不多能卖上一艘。难道美国人看得眼红:当年咱家使馆翻译修斯肯被杀,也就只赔1万美元哩,英国人的命就这么值钱?
真正数钱数到手软的英国人笑得合不拢嘴:“Mr小笠原,您说话大大的算数,从今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有什么困难您尽管提!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小笠原长行:“您下一步准备去那?”
英国人:“准备去找萨摩藩算帐呗,难道他们的赔款,也由你们出啊?”——英国人倒还真是没说错,这钱最后还是幕府掏了腰包。
小笠原长行:“这样子,咱搭您的顺风船到大坂成不?就我和卫队而已。麻烦您了。”
英国人也不在意:“几个人算啥事啊,来就来呗,不麻烦。”
当小笠原长行带着他的手下前来登船的时候,英国人傻眼了:什么几个人啊,足足有一千多,Mr 小笠原,您这是干嘛?去打仗吗?
这或者就是小笠原长行领受的秘密任务:朝廷表面上是“再三挽留”,德川家茂此时在京都基本上等同于被扣押的人质。如不向朝廷和尊攘派施加点压力,将军什么时候能脱得了身呢?当然,这事之后小笠原长行免不了得背一阵子黑锅,撤个职休息一阵什么的。这不算啥大事,只要不是一路黑到底,偶尔能帮领导背黑锅简直就一种荣幸。
小笠原长行在旅途还需要一段时间,让我们来看看这段时间其它地方发生情况。
就在小笠原长行向英国人交纳了赔款的第二天,五月十日,“长藩士要米舰过赤马关者礟之”。长州藩下关炮台和战舰庚申丸、癸亥丸突然发炮袭击并重伤了正在航行的美国商船佩姆伯龙号(Pembroke),美国人无还手之力,狼狈而逃。
作为幕末日本政治舞台上最为重要的政治力量之一,长州藩的动向是不能不了解的。
长州藩自然就是那个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下属都要向藩主请示一下:“老板,是动手的时候没有?”的毛利家了。他们苦苦等了二百年,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对德川家的憎恨却没多大改观。在这种思想的教育之下,长州藩士中出现吉田松阴这样的人物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奇怪。与其说是吉田松阴的思想影响了长州藩的人们,还不如说是长州藩的传统思想造就了吉田松阴这样一个异类更适当些。
彼时的长州藩的当家人便是毛利敬亲(庆亲)。这位同样以藩政改革成功而闻名于诸候的老兄对吉田松阴十分的尊重,11岁就让他出来做官,多次包庇那位经常惹麻烦的刺头。他还自认为松阴的学生,还说:“听其它儒者授课的话,没半会就打瞌睡了;听吉田老师讲课,却是越听越精神,比吃十全大补剂还要有用”。
毛利敬亲出名了,便有了发言权;有钱了,气也壮了许多。可是,他明白,若幕府的权力构成体系不发生变动的话,幕府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筑城他不敢建游乐场。他混得多好,也只能是幕府下面的打工仔而已。
于是,他三天两头地向京都里跑,结识了大批攘尊派的公卿;借着长州藩与萨摩藩“同镇抚阙下”,在京都驻军的机会,长州藩的藩士们也上蹿下跳,大力为尊攘之事奔走呐喊,其声势比彼时还主张公武合体的萨摩藩还要大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