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幕末缭乱（四）

井伊直弼没有能看到酒井忠义游说的结果，因为，他死掉了。

死于谋杀。

尽管前任老板被查处并勒令退休，水户藩却始终没有交出孝明天皇的那一道公开的密敕。井伊直弼生怕密敕被人利用，屡次派若年寄安藤信正向水户藩新藩主德川庆笃索要。

水户藩却是一拖再拖，迟迟不交。

安政七年一月，刚升为老中的安藤信正向登城的德川庆笃下达最后的通牒：限你们于一月二十五日之前交出密敕，否则就要以迟交“违敕”，私通朝廷治德川齐昭的罪，改易水户藩。

德川庆笃招架不住，便向老爸德川齐昭报告：“那讨厌的催命鬼又来讨敕诣了。您看，幕府都要跟朝廷搞公武合体了，这密敕也当不了密籍，还是还交给幕府吧。”

德川齐昭有气无力：“这事就由你决定吧。”

老爸这一关是过了，群众的那一关却是过不了：朝廷发给咱们水户藩的东西，凭什么要交给幕府？要不就不退，要退就退给朝廷！

于是，以高桥多一郎为首的水户浪士们于水户街道设下卡站，与不知道从那里发动来的数百农民日晚防守，以阻止水户藩返还密敕。

德川齐昭本以为自己够愣的，没想到在自己熏陶下的部下们发起愣来，居然比自己还要愣。若是井伊直政借机发起彪来，给自己再加上个治理无方、地方不靖的罪名，只怕日子更是难过了。

他只得让儿子调动藩兵包围了长岗宿，派人前去劝说浪士们撤去卡站。

老藩主声泪俱下的半吓半求，即使是已经辞了职的浪士们也不能不给面子。他们把怒火都发在了井伊直弼的身上：“你不是迫狗跳墙吗？不让咱有活路，咱们也不会让你好过！”

二月下旬，上野吉井藩主松平信发拜访井伊直弼，告诉他，水户藩有许多脱藩的藩士正在谋划暗杀他，建议井伊直弼暂时辞职回藩，等政情稳定后再出来作官；如果实在不愿辞职返藩，那也应该加强警备，增加随从人数，以防万一。

井伊直弼断然拒绝了：“辞官归藩，不是向恶势力低头吗？幕府对幕臣出行人数、仪仗是有规定的。我作为大老，不能带头违反规定！”——井伊直弼因严酷地镇压后来的胜利者们之故，在身后招致如潮般的骂名，其人的风骨，却并非一些朝秦暮楚的所谓尊攘派可比的。

三月三日，大雪。

上午九时左右，外樱田藩邸里，井伊直弼放下手中的书信，若无其事的迈出房门。他舒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还飘着点点雪花的天花，钻进架笼，吩咐从人道：“出发，登城吧！”

彦根藩的近侍宇津木左近目送井伊直弼的架笼走后，开始收拾家中的杂物。他无意中看到了井伊直弼留在几上的书信：大老历来都不会乱扔东西，这是什么信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展了信纸。

还没读到最后一句，宇津木左近已是面色大变，跳出门外大喊：“来人啊，抄起家伙跟我走！”

已经晚了。

当井伊直弼与其卫队、从人六十余人接近樱田门外的时候，有一个人披头散发，身着鼓鼓囊囊的衣服，手拿状纸，高呼青天大爷冤枉之类的话，连滚带爬地撞入队列之中，与彦根藩的卫士们推搡，叫嚷着，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对这种被称为“驾笼诉”的直诉，大老的卫士日下部三郎右卫门见怪不怪，按惯例，把人押下来，等大老有空的时候再问明原由就是了。

当他走靠那人的时候，变故发生了。那人突然从外衣底下抽出太刀，向他一刀劈来。血花溅起，日下部三郎右卫门一头栽了下来，他在这个渐渐暗下来的世界最后听到的话便是：“有刺客”！

确实是有刺客，还不止一人。由十七名原水户藩士和一名萨摩藩士组成的杀手集团一早就离开了器川宿，来到了预定的狙击场所，化妆成杂色人物潜伏了下来，等待给井伊直弼致命的一击。

就在彦根藩的卫士纷纷去围攻那位名叫森五六郎的假扮直诉的水户浪士，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时候，埋伏在人群中的水户浪士黑泽忠三郎向驾笼开了一枪。

还没等到卫队反应过来，浪人们的总攻击发现了。

在浪人们的突然袭击下，惊慌失措的从人和大多数藩士竟然丢下驾笼，远远跑开逃走。剩下几个比较冷静的卫士也因急切中拔不出兵器，只得以刀鞘或者空手应敌。日本人可没有学过空手夺白刃的绝技，刀锋闪光，手指落地。

前面的几位牺牲者拖缓出来的十几秒钟使得最靠近驾笼的二刀流剑豪河西忠左卫门和永田太郎兵卫得以抽出太刀，将暴徒中冲得最靠前的稻田重藏砍翻在地。两人围着驾笼拼死抵抗。可惜寡不敌众，不一会，河西忠左卫门战死，永田太郎兵卫也中枪而亡。

暴徒围着已经无人防守的驾笼，轮番用太刀向里面猛捅。

捅得一会，萨摩藩唯一的参与者有村次左卫门兼清将井伊直弼从驾笼中拖了出来，一刀砍下，堂堂幕阁的大老登时身首异处。

有村兼清以刀尖挑起井伊直弼的首级，打了个唿哨。暴徒们见攻击得手，一声呼哨，各各散去。

一开始就受伤昏倒的彦根藩士小河原秀之丞这时正好醒来，正好看着洋洋得意的有村兼清举着井伊直弼的首级准备撤离。抱着一定要把主公的首级夺回来的想法，他蹒跚地追了上去，一刀砍在有村的后脑上，随后被赶上来的几名暴徒砍成了血人。

据说他临死前还恨恨地说：只要多有几个人，主公的首级也不会被夺取了。

这是一场堪称经典的狙击行动，从扰敌、诱敌，发动进攻，杀死目标，前前后后几分钟而已。离这里仅有几百米远的彦根藩邸的藩士们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这几分钟里，彦根藩一方有4人当场死亡，4人重伤而死，13人负伤；暴徒一方当场死亡者仅1人，有村兼清、山口辰之介正等4人重伤无法逃离自杀，其他11人或者自杀，或被处斩——井伊直弼死后，幕府的高压政策已是大为缓和。但是，几乎没有什么人给这些日后被称为“志士”的暴徒说话。大名们都知道，暗杀这种事是做得说不得的，若是自己表示对这种行为的支持，自己被刺时还免不了有人吐口水。

可是，潘多拉的的盒子既被打开，就无法再合上了，政治谋杀就此成了日本政治生活的常态。从二年后的坂下门外之变到十八年后大久保利通的暗杀事件，一直到1936年的2.26兵变，日本人凡是主张未遂，便付之于暗杀的事例屡见不鲜。尽管武士阶层已经消失了，那嗜血的本质却丝毫没有改变。

樱田门外之变发生后，彦根藩的武士们要抄家伙跟水户藩的人拼命，却被家老冈本半介喝住了：“主公都已经死了，难道你们还要弄得彦根藩也散了架吗？有力气，留着日后使在正道上！”

井伊直弼被刺杀后的数个月，老冤家、老对头德川齐昭也悄然死去。由于两家的仇怨，所以有彦根藩派人暗杀之说。这大抵是不可能的，彼时的水户藩同样的风声鹤唳，守备森严，又岂能轻易容得了仇家混进来下手呢。

地球不为谁的死去而停止转动，那怕是大老和天下副将军这样牛的人物，既定下来的公武合体的工作仍有条不紊地推进中。

就在刺杀事件发生后的一个多月，幕府通过所司代酒井忠义通过九条尚忠（好转折的关系）向朝廷提出和宫亲子内亲王下嫁关东的议案。

这会儿的孝明天皇倒摆起了架子来，在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一番之后，朝廷告诉幕府：

一、和宫已经和炽仁亲王先有婚约；

二、作为先帝的女儿和本天皇的同父异妹，与本天皇是共同进退的，天皇不能叫她怎样就怎样。

三、不喜欢年轻的和宫去陌生的关东。

得到否定的回复的幕府并不死心，充分发挥了死皮赖脸的泡妞儿精神，又一次向朝廷提交报告，并且组织了一大伙的亲友党象媒人婆一样地走这家蹿那家，到处说情，和宫的生母观行院、伯父、叔母家里的门槛都差没点给说客们踩破了。

幕府给足了自己面子，孝明天皇也不好把把弦绑得太紧，便向德川家茂打了个电话，道出自己的价钱：“实行攘夷，恢复锁国体制，别让洋人来烦咱。这样的话，和宫就是你老婆了！”——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样儿，他老人家还想锁住家门，永享千秋太平，也有够顽固的了。

幕府这边答道：“以现在情况，马上攘夷锁国，有一定的难度，以十年为期吧，咱们做好了准备，就把洋人打出去！”

眼看这桩政治婚姻就要成交，双方都准备举杯庆祝合作成功的时候，半路却突然杀出个日本版的程咬金：“我坚决反对这门事！”。

孝明天皇头也没回：“反对无效，朕做的决定，谁人敢反对？”

那人鼓着腮帮子，不满地说：“我自己的事情，我都不能提意见么？”

原来，那位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焦点中心的女方本人——和宫亲子内亲王。

这位很有性格的公主听闻自己被人家当成筹码扒拉来扒拉去，好好个高帅的炽仁内亲王不能嫁，非要她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关东鄙夫，一气之下，跑进宫里发表了发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