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幕末缭乱(二)
幕府未经朝廷的敕许便签下条约,引起了轩然大波。德川齐昭、一桥庆喜、德川庆赖、松平庆永、德川庆胜、德川庆笃等御三家、御三卿的亲藩纷纷借机发难,指责井伊直弼等人擅自行事,应该按照朝敌对待。民间有识之士对条约中的丧权辱国条款更是议论纷纷,痛心疾首,怒骂幕府是“不思国患,不顾国辱,不奉天敕,将军之罪天地不容,神人皆愤!”。
骂是骂得是带劲儿了,公不公允就很难说了。毫无疑问,幕府应该为日本的孱弱负绝大部分甚至全部的责任,可并不等于它在外事上的处理方式是错误的。即便是在开国初期,不成熟的市场受到冲击而造成人民困苦,开国通商是也必然的选择,不开国通商只有死路一条;弱国无外交,在强肉强食的国家达尔文法则之下,没有一个弱国能够做到不丧权辱国,能做到两害相权取其轻已算不错了。就拿当时的日本而言,让水户藩、京都的那些公卿来办,能处理得更好吗?当初哈里斯呆江户的时候,“水户藩士堀克之助等,谋要击米使”,若是由德川齐昭来办这事,只怕早就打得血肉横飞了吧?
当然,德川齐昭是没处理这些事的机会了。就在他点着井伊直弼鼻子骂得吐沫乱飞的时候,井伊直弼悠悠地回了一句:“你说我不经敕许,乱签条约。你可又记得,今日不是登城日吗?你不经同意,在非登城日登城,是不是想谋反啊?我无敕许调印是为不敬,朝廷能治咱就治咱吧;你不时登城,又应当何罪啊?”
德川齐昭傻眼了。
没过几天,他便被勒令退休谨慎,退出了前台。
岛津齐彬愤愤不平:“井伊直弼你小子也太欺负人了吧?我要拉五千兵上洛,你有种就来跟我会会!”
他说干就干,立即调动5000藩兵向鹿儿岛集中。可就在阅兵式上,他嗷的一声倒了下来,没过几天就病死掉了。
他老爸岛津齐兴给井伊直弼打了个电话:“大老吗?前几天我那傻儿子喝醉了酒,乱说话呢。如今他死掉了,您就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啦。”
就在岛津齐彬死前的十天,十三代将军家定也去世了。在这个内外交困,危机四起年代,作为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挑起这个担子的将军,象他这样糊里糊涂地就过了一辈子,不用为拯救世界、拯救地球之类的事儿整天忧心忡忡,或许还算是幸福的吧。
幕府向朝廷去了份公函:咱家的将军玩儿完了,赶紧再册封庆福为征夷大将军吧?
孝明天皇闹小性子了:“好不容易过上几天有人朝请示,晚汇报的日子,你老兄竟然自顾自的把条约给签了。你要么就不请示,请示完了又不按照咱的意见完善手续,把咱当啥了?咱这老脸往那搁啊?还好意思叫我封册?老爷我要辞职了,您那凉快给我那呆去!”
最后没有辞成职的孝明天皇越想越火,感觉到摘去关白九条尚志的帽子还不足以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便向水户藩下达了一道密敕(戊午密敕),呵责幕府,并要求幕府就没经敕许就签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进行解释,请御三家及诸藩敦促幕府进行改革,以达到公武合体,推进以攘夷为目的的幕政改革。还有,就是这道密敕可以复印给其它诸藩——孝明天皇脑子有些秀逗了,让人到处传抄的密敕还叫密敕吗?
此时孝明天皇大概没想到,他这一道密敕让流传了许多的尊皇攘夷的思想有了一门旗帜,各怀目的的人们纷纷自称尊攘派中人,加入尊攘派成了一时的流行。
但是,他可能也没想它所引发的严重后果。
这一份手抄的密敕抄来抄去,终于落到了幕阁的手上,可能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原版敕书里面有号召暗杀井伊直弼的指令。被国人骂得晕头转向的井伊直弼来神了:“天皇啊天皇,衣带诏之类那么危险的游戏您也玩?您也不是迫我大开杀戒吗?”
九月,老中间部诠胜等人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京都,连水都没喝一口,便与京都所司代酒井忠义、早在京都里当了一段时间无间道的井伊家臣长野主膳关起门嘀咕了半天。
当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手上已经有了一个名单:“给我按单抓人!”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江户奉行的与力同心们也四处出动,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走一人的精神,抓捕一切幕府认为的危险人物。与密敕有关的也好,反幕人士也好,宣传有害思想的也好,一率与从京都押送来的人被请到监狱里喝茶。
于是,一时间传马町大狱里人才济济(反正大多数都是挂有学者、志士的头衔人物),哭喊不绝。心慌慌,神惶惶,一入此门万事休;这边讯室森森仿地府,狱卒便如殿中鬼;那边刑具林林似屠场,犯人不过砧上肉;可怜百斤躯,那堪万般磨,一缕幽魂向冥去,望乡台上泪涟涟。
井伊直弼发动这场 “安政大狱”从头到尾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从亲王、公卿、幕臣、大名、藩士、学者、僧人一直到普通百姓等各种身份的100多人被查处。吉田松阴、桥本左内、安岛带刀等8人被处死,梅田云浜、日下部伊三治等人死于监狱中;一桥庆喜、德川庆笃、德川庆胜、川路圣谟、堀田正睦等人勒令隐居、谨慎;德川齐昭、岩濑忠震、永井尚志永蛰居;鮎沢伊太夫等人被流放。连朝廷这一边,也有尊融入道亲王等十几人受到不同处分。
孝明天皇一吐舌头:“妈妈咪啊,用得着那么狠吗?”
井伊直弼冷酷地说:“阶段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慈悲什么的,是没有市场的!”
安政六年(1859)十月二十七日,安政大狱的最后一位殉死者,吉田松阴,被执行死刑,享年29岁。
吉田松阴,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骂将军骂得狗血喷头,淋漓尽致的那位。他是长州藩士杉百合之助之子,因养父吉田大助而得姓。他原本从养父学习山鹿流兵法,后见鸦片战争中大清被西方列强打得落花流水,痛感传统兵学的不足,从嘉永三年(1850)二十一岁那年起,游学于九州,后又师从江户佐久间象山。
嘉永五年,他未经同意,便擅自跑到东北游历,回来后就被原单位——长州藩开除了士籍。
黑船来航之时,他与佐久间象山等人为西方的科技所震惊,决定偷乘来趁火打劫的俄罗斯军舰潜出国外学习外国先进科技。只是由于俄船提前返国,才没有成行。
他仍不死心,第二年佩里重来之时,与金子重辅背着个旅行袋,偷偷摇着小船,爬上了美国人的军舰:我要投诚!——还有一说是吉田松有原本是想去刺杀佩里的。以他的性格,这倒也不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佩里没理他——这儿判刚谈完,字刚签完,不能节外生枝坏了大事。尽管吉田松阴再三哀求,说两人回去一定会被砍掉脑袋的,美国人还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们:“你们回去拿护照吧,不然咱是不敢收留你们滴!”
两位偷渡客被美国人送回岸上,来时的小船不知道漂那去了,行李没了,天也亮了,不被别人发现似乎是不可能的。吉田松阴咬咬牙:“坦白从宽,咱们还是去自首吧。”
依昭幕府一些人的意思,应该把这两位不知所谓的老兄和佐久间象山一起砍掉脑袋才算了事。阿部正弘摆摆手说:“算了。佐久间象山跟这事儿无关,不知道者无罪;至于那两位偷渡客嘛,就交回原藩看管吧。”
吉田松阴蹲了一年多的长州野山监,放出来后仍被监视居视。他也没事干,混了一年多两年后,就接手他叔父玉木文之进开的私塾——松下村塾的名头,当起了教书匠。别瞧他那学校不大,日后却出了不少的人才,高杉晋作、伊藤博文、山县有朋、木户孝允、前原一诚都是他的学生,“后长藩人唱勤王者,多其所薰陶涵育”,要不他怎么名气那么大呢。
《日美修好通商条约》签订之后,吉田松阴骂出了那句将军“人神共愤”的那句话,并在“尊皇攘夷”四个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倒幕。他还组织了一帮人,准备将倒幕行动落到实处,策划刺杀“迫害志士”的老中间部诠胜。
他老兄以被监视居住的身份搞这么劳么子“革命”活动,自然逃不出官府的耳目。不久之后,他便“二进宫”,并于安政六年被送到江户,关进了传马町大狱。
在狱中,他完成了集自己思想大成的《幽囚录》。他认为天下非万民的天下,而一人之天下,那个人就是天皇。天皇管理万民,万民在天皇之下平等,为天皇尽职尽责。
他还认为,如今幕府诸侯醉生梦死,要改变现状,实现中兴,尊皇攘夷,必须依靠“草莽崛起”,也是一般普罗大众奋起,共同出力献策。
最让他声名大噪的是他的对外发展观点。他说:“为今之计,不若谨疆域,严条约,以霸糜二虏。乘间垦虾夷,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支那,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之所未遂,果丰国之所未果也。收满洲逼俄国,并朝鲜窥清国,取南洲袭印度。宜择三者之中易为者而先为之。此乃天下万世、代代相承之大业矣。”
这一条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对外策论,便是日本二战失败之前八十多年时间里所坚持对外攻侵原则。日后那句臭名昭著的“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不过是其应时而变的翻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