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东风烈(一)
文化十四年(1817),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头,普通到抄书者要没话找话说的年头。
这一年,京都这边,光格天皇退休,让位与其子惠仁亲王,是为第120代天皇仁孝天皇。
也是这一年,江户这边,松平信明过世,松平定信倒是还没死,可跟死也差不多。其余的宽政遗老或是老死,或是隐居,还在幕阁里呆着的牧野忠精等人也基本是坐在冷板凳上等领退休金而已。
少了些老在自己耳朵边上聒噪的老头子们,德川家齐的日子过得相当的惬意,放开手脚地骑马放鹰喝酒泡妞,把幕府的日常工作交给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水野忠成。
那水野忠成是当年田沼派及时转了舵而没受到清算的水野忠友之子,子承父风,对搂钱是行家里手,对贪污受贿是轻车驾熟。让他来主持幕政,这简直就是猫儿守鱼,让狐狸看鸡同样的结果。
因此,一时间幕府内纲纪败坏,贪墨之风盛行,卖官买员成了常态。官员们公然收受赠贿,挖公家的墙角,以此来维持自己奢移的生活,幕府被盘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当将军穷得没钱花的时候,幕府便开始实施币制改革。在水野忠成主持幕阁工作期间,幕府一共实行了8次的货币改铸,大量发行劣币,搞得物价飞涨,进一步恶化了财政局面。
文政十一年,越后发生地震,造成上万间房屋倒塌,1400多人死亡;文政十二年,发生在江户的“已丑大火”烧毁了近40万栋房屋,烧死2800多人;十三年七月开始,京都发生大地震,直至第二年余震才结束,造成死伤1600多人。
连续不断的灾难,让朝廷和幕府怀疑到文政这年号是不是已经沾上了晦气。于是,文政十三年十二月十日,朝廷决定改元为“天保”,取自“钦崇天道,永保天命”之意。
老天却不肯卖账:咱又是不保安,要咱保,咱就得保,那多没面子啊。
从天保四年起,各地由于天气的原因,先后出现粮荒,从而导致酝成第四场大饥谨——天保大饥谨。饥荒在天保六年至天保八年之间达到最高丨潮丨,直到天保十年才结束。
在饥荒高峰期,连“天下厨房”大阪,每天都有一二百人倒毙于路上,其他地方就不用说了,单就仙台一地就饿死了数万人之多。
与其它几次大疾谨一样,天保大饥谨的关键词毫不例外地仍是天气、歉收、断粮、逃荒、饿稃、物价飞涨、暴动等等。
不过,这次多了个关键词:大盐平八郎。
大盐平八郎,出身于大阪下级武士家庭。由于父母早逝,他是其祖父一手拉扯大的,并顶了祖父的岗,成了大阪东町奉行麾下的与力。
彼时大阪跟江户不一样。江户那是首府之地,科级人员多如狗,处级干部满地走。大阪却是幕府的直辖地,又是以商业为中心的城市,武士阶层的人并不是很多。除了城代、东西町奉行之外,与力与同心就是政府存在的象征。而且,城代只管军事,奉行倒有几分类似政务员,三年两年换一次,实际上能真正长期在地方把持着管理权力的便是与力这一伙子人。
因为这个原因,大阪的与力们的日子过得相当的宽绰。因为大阪商业气氛浓厚,人人皆懂得欲取必先予的道理;水野忠成治下的日本,是 “不贪不污,纯粹有病,又吃又要,方合正道”,所以每到年头年尾各式节日或者过生日啥的,大阪三乡(南组、北组、天满组)的商会、町人们早早就凑好份子,自动自觉地送到家门。致于平时办事塞的红包、黑钱啥的,更是丰厚十足。
所以,尽管他们在政府账面上的工资只有八十石,实际收个千把两千石是没问题的,比一个中等的旗本还要过得自在。
大盐平八郎却是个异类,他不但不收黑钱,对已蔚然成风的默规则还深恶痛绝,对老百姓则是满怀同情,甚至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享有同等的待遇。
在他得知他的同事,与力中的老前辈弓削新左卫门仗着老资格、老关系,与部分同僚们勾结在一起,专从老百姓的鸡蛋里挑骨头,以此来讹诈町人们的钱财时,大盐平八郎冒着被人罗织罪名甚至报复的危险,毅然向时任町奉行的高井实野举报与揭发弓削新左卫门等人的恶行,从而使得弓削认罪自尽,同党受刑,町民们自是纷纷叫好等云云。
大盐平八郎并非只是一个廉洁自好,疾恶如仇、激情冲动,主张平等主义的异类,他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阳明学者。这位老兄曾师从篠崎三岛学习朱子学,混得个三四年,感觉到以自己的水平,肯定考不过四级考试,拿不到学士学位,再这么浪费光阴也不是什么办法,干脆便主动退学,自学起了阳明学,与江户的阳明学者佐藤一斋等人频频书信来往。
在念在无数次的“知行合一”、“至良知”、“万物一体”之后,他豁然开朗,成了一代高人,在家里开了一个叫洗心洞的书塾,兼职当起了教师匠,收几个学生帮补家用。
到了天保元年,他辞去与力的工作,隐居洗心洞,一心一心研究起学问来。
天保四、五年,大饥谨涉及到大阪。此时的大阪西町奉行矢部定谦大力邀请大盐平八郎为顾问,并起用了内山彦次郎等能吏,采取大力打击囤积粮食的奸商,限制大米输出,控制造酒业,向富商“募捐”钱物,赈济灾民。
在他们卓有成效的努力下,大阪安然地渡过了饥荒的头几年。
天保七年(1836),矢部定谦升任勘定奉行。临走前,他对刚调任过来的迹部良弼介绍道:“大盐平八郎是个人材,政务上面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可以找他。不过这人脾气急,又持才傲物,要想法子摸顺他的毛才行。”
迹部良弼是前两年刚上任的首席老中水野忠邦的弟弟,尾巴翘得打不住称砣:“天下那么大,人才少得了么?凭着自己一斤半两,牛皮哄哄的人,咱一个也不用!”
当年同样是个荒年,入冬之后,灾情再起。大盐平八郎纳闷了:“现在不着手应对灾情,等到大规模死人的时候就控制不住。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奉行难道要等死人时再烧火火葬不成?听说现在奉行所还不断地向江户运米,大阪的老百姓又怎么办?”
迹部良弼冷冷地说:“怎么办?凉拌呗。告诉大盐平八郎,退休就退休了,少管闲事少生气,有什么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十一月后,大阪开始出现大规模饿死人的现象。大盐平八郎心急如焚,跑去找到富商鸿池善若卫门:“拿我和我的门人的禄米当抵押,借一万两,给灾民们卖粮食。救灾如救火,这事你就不要推托了!”
鸿池善若卫门坐在蒲团上,悠悠地端起茶杯:“这事嘛,恕咱家爱莫能助了。迹部山城守大人说过了,赈灾的事应该由政府去做,不需要您老劳神。何况,现在就你有钱也买不到米啊,奉行所正在搞粮食统购,一车皮一车皮地往江户送呢。不信,你问问内山彦次郎大人去。”
内山彦次郎则欲哭无泪:“我也知道大阪粮食已经很紧张,可是奉行大人是老中的弟弟,明年又要搞新将军上任仪式。奉行大人为在幕府那边立下名声,赚点政绩,好进入下一步的领导班子,坚决地执行回米令,甚至连购米五千一斗的老百姓,都以动用贡米的罪名进行处罚。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京都那边已经饿死了人,大把人涌进了大阪,治安乱成一片,米价已经升到二百文钱一升了,天知道还要涨到什么程度去!”
眼看死人越来越多,奉行所却处事颠三倒四,毫无成效,大盐平八郎再也坐不住了,便把自己的五万多册书籍全部卖掉,将换得的六百多两金子拿来赈灾。
对嗷嗷待哺的灾民来说,这六百多两金子无疑是滴水车薪,可大盐平八郎个人最大的能力也就做到这种程度了。真是书到卖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