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化政时期(三)
嘉永元年(1848)十一月,曲亭马琴去世;第二年,葛饰北斋也撒手西去。此时的太平盛世已不复存,他们的黄金时代也已经早就结束。既然无法再延续辉煌,死去,便不是什么让人恐惧的事了。
相较受町人们欢迎的曲亭马琴和葛饰北斋等人,研究国学和汉学的学者们就要寥落得多,比如本居宣长等人。但是他们的思想,对此后日本思想界的影响更为深远。
前面已经提到过,从山鹿素行、荻生徂徕开始,一些民间的学者对程朱学说已经不再感冒,认为他们已经走上了邪路,要直接研究先秦古籍,给千余年来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孔子洗脸。
后来的荷田春满更是前进了一步,认为中国的那些个劳么子玩艺都是骗人的,林罗山等人的儒家神道思想不合适日本国情,佛学的思想基本上扯淡。他说:“原汁原味的日本固有的精神应该从《古事记》、《日本书纪》、《万叶集》中挖掘,以还日本神道的本貌,孔夫子和释迦牟尼,打哪来就回哪去吧,日本不需要国际主义战士来送信仰。”
荷田春满之后,其弟子加茂真渊将其思想进一步发扬,形成了国学派。
集国学之大成者当属本居宣长。这位老兄在34岁才投入加茂真渊门下,却后来居上,成为国学派的领军人物。他尖锐地批判了尊重中华文明的汉文学者荻生徂徠,以《古事记》为绝对正确的圣经,并以研究《古事记》为核心,撰写了注释本式的《古事记传》阐述自己的思想。他认为,古道就是神道,是日本所独有,初时虽无文字记录,“道”却长存;日本是天照大神的本国,是万国中的头等之国;大和民族应该有大民民族的特质(“和魂”)。等等,等等。
概括来讲,此时国学派与复古神道是夹杂不清的一锅杂烩。其基本思想就是:佛儒都是大毒草,是应该摒弃的;日本的文明是万世一系流传下来的,跟别人没有什么关系;日本是神之国度,世界中心之国,是值得骄傲的;天皇是伟光正的神的后裔,是要服从的;古代纯朴而优雅,应该向而往之的……日本国学的兴起,实质上是日本思想界自身意识的觉醒后,对独立存在感的强调,对提高大和民族的民族凝聚力,弘扬日本自身的文化独质是有着积极促进意义。
但其源于神道思想的宗教般的排他性与及由此而形成的狭隘的民族主义,却是如假包换绝对正宗的大毒草。为了达到崇高的目标,应有光明的思想、包容的心度、持之以恒的毅力、坚定的信念和磊落的手段,被首鼠两端、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狭隘排斥之类的添加剂浇灌的果树是结不出什么好果子的。
当然,这其实也怪不了他们,自从国家、民族、阶级这些个人造的囚笼形成以后,一旦有事,给自家的历史添油加醋找自豪感便成为惯例。许多人在被揍得鼻青眼肿的时候,回家翻翻尘封已久的家谱,如果不满意,就加上那么几笔,然后得出个结论:咱祖上比他家阔多了,暴发户而已,就权当儿子打老子罢了。
抄书者就纳闷了:祖宗阔没阔过,跟你有什么干系?把祖宗的事迹捣成浆糊当成鸡血打,就能让某些人那么提神?没有过“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您老就一事无成了么?
我自豪,那是因为我能干些什么,而不是祖宗干了些什么。有事没事的就揪起历史的荣光,不是政客,就是极度缺乏自信者。以自家的历史为资本,嘲笑别人家的历史,更是沦入了狭隘的邪路。
本居宣长死于享和三年(1801),之后,化政时代国学派中最有战斗力的头衔当之无愧地落到了平田笃胤的头上——事实上,国学派中人也并非全部都是斗鸡式的人物,象伴信友等更多的人是潜心研究古籍,老老实实地做学问,态度并不偏激。
但是,与荷田春满、加茂真渊、本居宣长并称“国学四大人”的平田笃胤则不在此行列。
平田笃胤,安永五年(1776)出生于久保田城下谷地町(现秋田市),是久保田藩大番组头大和田清兵卫祚胤的四子,幼名正吉,元服后改名胤行。
据说小时候他老爸老妈对他很不好,说不准里面还夹杂些家庭暴力什么的,所以他在宽政七年(1795)年初时写了封信,发誓永不回故里,然后便离家出走了,向江户流浪——流浪这词并不夸张,虽然他已是成年人,但经济基础是没有的。他只得一边打工,一边恶补童年、少年时拉下的课程。
平田笃胤也算是多才多艺,先后干过消防队员、厨子什么的,却只能混个半饥半饱的。
大概是25岁左右,他被备中松山藩士、兵学者平田笃稳收为养子,从此改名平田笃胤,并于次年与难河沼津藩士石桥常房的女儿织濑结了婚。当中有些什么勾当,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大概是在享和三年(1803)年左右,平田笃胤才接触本居宣长的著作,一看之下,击节叹赏,大有不识君面相思苦之意,忍不住写信去讨教:“大哥,您说得太对了,我能当您的徒弟吗?”
别人拿着异常的眼神看着他:“本居宣长都死了两年了,你还拜哪门子的师啊?”
平田笃胤不死心,又找上了本居宣长的儿子春庭:“我说大师兄啊(本居春庭头上冒出个大问号:谁是你师兄?我不记得老爷子曾经收过你这徒弟哎。),事情是这样子滴,我看了令尊的书之后,朝思暮想,敬仰之情如信浓川的河水,滔滔不绝。日所思,夜所梦,结果呢,就梦令尊了。再结果呢,我就在梦里拜令尊为师了,令尊也答应收我为没后门人了。你的,明白?”
本居春庭张口结舌:“我的,一点都不明白。”
平田笃胤笑咪咪地:“师兄您不明白不要紧,总之,以后令尊就是我的老师啦。”
从享和三年的处丨女丨作《呵妄书》开始,终其一生,平田笃胤的著作有上百部、数千卷之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论战的作品。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日本主义者,宣扬日本为世界的中心,万国之国,日本才是“中国”、“”,其它的都是“夷”,日本的文化成造、社会制度或者别的什么比西洋乃至中国好上几十倍上百倍。
他以最激烈的态度排斥儒学佛教,大力鼓吹把会儒佛等不纯要素排除出去,以古法解释日本的古籍、重构神灵系统的复古神道,为日后的幕末尊皇攘夷活动、明治维新时期的神佛分离,废佛毁释政策提供了理论依据。由复古神道的基本思想发展而来的国家神道更成为了日本战败之前的国教,将敬神爱国,崇祖尊皇的烙印打在每一个日本人的身上。
由于其态度的偏激,平田笃胤名声越大,树敌越多,他甚至因其著作《灵能真柱》对死后世界的分析与本居宣长相左,而招致了本居门人们的敌意。文政六年(1823),他拜访本居太平(本居宣长养子、门人,铃屋学派的掌门人)时,就受到铃屋派的围殴。平田笃胤满口胡柴,天马行空地把典籍解释了一通,好歹应付了局面。
为了还击对手的批评,他不得不加班加点不眠不休地撰写拍砖文,累了就趴桌子上眯一会,醒了就继续写,其著作堆叠起来的高度象牛市的大盘指数一样直线上升——说好听的,这叫做坚韧的战斗精神;说得难听,那叫做煮熟的鸭子,就嘴硬。弘扬本国的精神固然没错,无理性地排斥一切其它思想,却完全不是做学问的态度。
平田笃胤不遗余力地排斥儒学,鼓吹天皇权力的正当性,提倡尊王主义,这些话都是装聋诈哑的幕府不愿听的。加上他的门生生田万在越后柏崎举事响应大盐平八郎的起义,平田笃胤这位老师自然也落入幕府眼线的监视中,被列为维稳的对象。
天保十二年(1841),幕府以平田笃胤的著作《无穷历》思想反动之故,勒令其“归藩”,并禁止他再著书立说。
平田笃胤只好收拾行装,凄凄楚楚地回到了当年他发誓不再返回的故乡,腆着脸皮去面对那些陌生的乡亲父老。
天保十四年(1943),平田笃胤在秋田去世。据说他生前的门生共有553人,死后又有1330人自认为没后门人。这些人将其自尊、自强、自大、自怜、自我、狭隘进一步发扬光大,使得国学与复古神道走向繁荣,对日本其后一百年历史的走向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