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田沼时代(四)
冥冥似乎要证明人们的迷信有理一般,天明元年(1781),各地发生了严重的风灾;第二年,关东地区发生了大地震海啸;“相模最甚。函根山崩,小田原城坏”,又“江户海溢”;三年,先是热死后是冷死,“五月,上野草津温泉暴热”,正在炮澡的人烫得象黄浦江上的肥猪一般,一路向东;“六月,诸国大水,寒如冬。人咸服棉衣”。
幕府还来不及发水质检查报告,“秋七月,上野、信浓地大震”,浅间山火山大爆发,巨大的烟柱直冲云霄,滚热的岩浆喷薄而出顺坡而下,冲入利根川,河水猛涌,“漂没三十五村”。遮天盖日的火山灰一路飘到江户,当日,“江户雨灰如雪”。
奥羽地区头几年就因天气寒冷的原因减产十分严重,许多农民已经在半饥半饱中度过了好长时间。浅间山火山大爆发带来的火山灰,将大面积的农田弄成了荒地,既便是还能勉强种得些许庄稼的田地也因光照减少失收问题更加严重。
于是,“东国饥,南部尤甚。”。
尽管田沼政府按部就班“发谷以赈之”,为了幕府的利益,田沼意次并未采取措施平抑米价,使得在重灾区里,米价暴涨,“斗米直二千五百钱”。
在其后数年间,奥羽地区的一直未能恢复原来的产量,而各地也陆续发生严重欠收现象。据说最差的年份,全国的总收成只有标准石高的三分之一。
在天灾人祸双重作用下,饥荒成了由东北地区一直漫延到全国的一场长达数年之久的恐怖而悲惨的马拉松。受灾严重的地区,许多几十户的乡村,“无有一人存命。若无于其处凭吊之人,则不知其命终之日。若不掩埋死尸,则皆为鸟兽之食”。
饥饿的人们吃完了最后一点粮食,开始吃狗、吃猫、吃马、吃牛,能弄上一顿树皮草根就象过年那么高兴——作为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之外都吃的南方人中的一员,抄书者倒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但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当吃尽了所有能吃进肚子的东西,人们甚至吃起了人肉。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缺粮的情况一点也没有改变。奥羽地区的社会秩序已经荡然无存,盗贼出没,瘟疫流行。人们向领主们求援,得到的却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白眼;灾民们被迫揭竿而起,受到的却是无情的镇压。
据事后幕府发布的统计数字,全国因此次饥荒而死亡的人约为二万人。许多人认为,这个数字缩水得太厉害。据统计,安永九年(1780)日本全国人口2601万人,而7年之后的天明六年(1786)年,减少到了2509万人。按一般规律,在没有战乱、大的灾难的情况下,人口总数应该是向上缓慢增长。这减少的92万人中,至少有大部分应该是在那一场残酷的马拉松没跑到终点,半路离开了人世才是的。
从天明大饥谨的开始至高峰期的五年间(1782-1786)年,幕府基本上可以看作没有到位。德川家治是“虽有水旱饥谨,家治不复知之。事无大小,取决意次”,田沼意次却一心整顿他的商业、新田开发和政府放贷基金,对扶贫救灾、恢复生产方面却毫无作为。
贪墨、对农政和苛税的忽视,是他的最让人诟病的地方。
天明六年(1786)八月,德川家治的人生棋局下完了。他放下手中的将棋,依依不舍地离了人世。这位爷有着许多让人赞叹的美德,偏偏就缺少作为名君所必须具备的政治才能。作为一个必定留名历史的人却完全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事迹,就这么胡混了一辈子。
德川吉宗枉称称一代英主,却只看到了开头,却猜不到这样的结局。
得知德川家治的死信,田沼意次这回不用风油精,就稀哩哗啦地哭得个老泪纵横。他不单是为信任、提拔、依赖自己的将军而哭,还是为了自己而哭——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基本上也就到这里结束了;自己的老命,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问题。
其实,就在两年前,田沼家已经越到了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
天明四年(1784)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左右,田沼意次的长子,田沼意知下了班,从御用部屋退了出来,准备下城。
这位官二代时年36岁,有爹可跟别人拼,他自己也有几把刷子,由是混得很是不错,。九岁就混得个从五位下大和守的职位,33岁任奏者番,头一头又提为若年寄,风光得意,前途无量。
就这么下去,再过几年,混得个老中当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在他与同僚们谈谈笑笑、收拾东西间,一名武士从御番所闪了出来,连喝三声:“你觉悟吧”!
话声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一竿子忠纲砍向田沼意知。田沼意知肩头着刀,伤重入骨,登时血流如注。
与田沼意知一道出门的其它三位若年寄大惊失色,也不敢停下来打电话报警啥的,夺路狂奔。
田沼意知本也想跟着他们逃跑,却被那武士迫得太紧,无法脱得开身,只得拔出胁差跟对方搏斗,却因兵器太短,无法对敌。战不多久,腿上、手上、头上连中数刀。
不远处的大目付松平对马守忠卿、目付柳生主膳正久通等数人匆匆赶来,联手将凶徒制服。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位武士叫做佐野善左卫门政言。
佐野政言是旗本,新番组番众,工资500石,说白了就中个大兵哥,顶多也不过是尉级的武士,家里最大的官就他,要背景没背景,要后台没后台。田沼间知却是若年寄,役料5000俵,还是相良藩的后备藩主,背后有一大批大大小小的田沼派官员撑腰。两个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为啥动起了手来呢?
佐野政言恨恨地说:“我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据他交待,当年田沼意知借了他家的家谱,却成了刘备借的荆州,一借不还——那田沼家虽然如今光鲜了,牛气了,可田沼意行之前老祖宗们,连个名号都没有,查来查去只知道出身于佐野家。为了给自己炮制出几个光荣的先人,田沼意知特意借来佐野家的家谱,顺便把印有家族纹章的七曜旗也一并取了过来,然后就选择性地失忆,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佐野政言多次去问,却被挡在门外:“您就甭来了,来也是白搭,何必搞得大伙不痛快呢。”
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佐野政言发现自己家祠堂里供奉的佐野大明神为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田沼大明神——田沼家大概不好意思一下子把祖宗们拔得太高,让他们在地下先夺了佐野家的权,再从基层做起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虽然自家才是正版,佐野政言还是忍了下来,还给田沼意知送了630两的金子:“咱们五百年前还是同一家呢,您位高权重,给咱安排个好点的差事,也好相互提携提携嘛。”
贪污虽不能通过DNA遗传,却能在言传身教中默移潜化。田沼意知连眼睛都不转,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金子,然后把这事又选择性了遗忘了。佐野政言偶尔提醒一下,他就把脸一板:“卖官要官那是违反中央纪律滴,念你初犯,又看五百年前的祖宗的份子,咱就不计较了,那630两金子,就权当是罚款吧!”
佐野政言不过是500石的中低收入阶层,勒紧腰带,节衣缩食才抠出那630两金子,说不定还借了点高利贷。若是投入有产出,混上个能搂钱的好位置,要还也不难。没成想田沼意知竟然做得如此过份,收钱还不办事,那么多钱就生生打了水漂,佐野政言憋了一肚子的火。
在案发前的几个月,德川家治与田沼意知一行人打猎。陪同的佐野政言拎了只鸟儿:”报告将军大人,我射中了一只鸟儿!”
田沼意知心想:就那么点鸟事也来邀功?真是幼稚!他咳嗽了一声:“这不是政言的箭啊。”
佐野政言大怒:“就这么鸟大的功劳你也要昧我的?欺负人欺负到姥姥家了这是!你要玩针对是吧?那我就跟你玩针对!”
惨案就这样发生了。
在田沼意知被刺的第二天,田沼意次神色憔悴、心情沉重地登城为儿子辞职:“以若年寄重职之身,罹受凶刃,奈何滋扰上祥御心,不届之极欤!是亦足为武门之耻辱,惟今乞代山城守请暇。”
将军家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位老爷子,只得说:“此斟酌无用。令其职役如故,静息养生,他日圆通,复来奉公。”
由于失血过多,又加之据说佐野政言在凶刀上面涂有毒药,虽经百般抢救,田沼意知还是在四月二日死亡,到黄泉国里奉公去了。
次日,佐野言政被下令剖腹自杀。在行凶前,他怕累及了家属,把老婆青山氏给休掉了。青山氏回到家中,一家子痛骂那个没良心的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小三。当佐野言政死讯传来,她恍然大悟,“亦自刃而死”。
与佐野言政一道被处分的还有当日与他一起值班的几位蕃士,还有几个可能是没有及时制止行凶的目付,与田沼意次一道出门的三位若年寄倒是没听说受到什么惩罚——官场中,打死的老虎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平时拍下来的一般只是苍蝇蚊子。若年寄好歹也算是厅级、副部级以上干部,免于打板子是正常。
同样是死,人们对佐野言政与田沼意知的评价才如云泥之别。佐野言政死后,恰好碰上米价下降,老百姓称其为“世直大明神”,还有人半夜偷偷去拜祭他。被田沼意次新政所累,窘迫不堪的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为民除害”而动手杀人,幕府中的反对派也乐意为树立一个反暴烈士的形象,于是佐野言政便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至于他杀人的动机到底是因私隙报复,还是为民除害,又或者是政敌的阴谋,人们懒得深究,免得破坏了自己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