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田沼时代(二)
实际上,松平武元不过年长田沼意次7岁而已,怎么算都是同辈人。
松平武元是水户德川家的旁枝,十六岁时以养子的身份继承馆林藩主之位,次年任从五位下右近卫将监,延享元年任寺社奉行,延享四年任本丸老中。据说此人性格刚严,为官清廉,办事公正,从不营私舞弊,一年到头也不知道退了多少个红包。
若是说长成了巨鳄的田沼意次还有天敌的话,那只有松平武元配得上这个光荣的称号了。这大概跟他的耿直、清廉没有什么关系,也不是因为他拉帮结派的本事有多大——通常情况下,清官的为人往往无味得很,反倒不如贪官来得有趣——而是因为他做过家治的西之丸老中的经历。德川家治对他非常敬重,称他为“西丸的老爷爷”,对其人的依赖并不亚于田沼意次。
不管田沼意次权力多么大,幕府毕竟是将军的幕府,将军不发话,松平武元是动不得,也是动不了的。这位爷又是油盐不进的人,对玩手段、卖乖拉拢、利诱等等攻击手段全部免疫。田沼意次只好对这位爷敬而远之,除了尽量配合工作外,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松平武元大概也知道自己同样动不了田沼意次,对方不闹得太过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
安永八年(1779)七月,松平武元去世。政敌们在后来为田沼意次列织罪名的时候,把这也列成其人的阴谋之一,说那是田沼意次故意安排人跟松平武元去打猎,活活累死了这位可敬的老先生。其实松平武元彼时67岁,已经算是高寿之人,哪一天咽气都是正常的事,应该跟阴谋没什么关连。但在政敌们看来,反正田沼意次被指控的谋杀罪多到老去了,再捕风捉影多一次也不打紧,否则怎么证明对方罪行的罄竹难书和自己的英明果断呢?
随后接手首席老中的松平辉高没有当过将军辅导人的背景,再加上领地内麻烦事很多,他腰板子没法子挺得那么直,完全无法跟田沼一党相抗衡。田沼意次没有了天敌,开始变得更为素无惧惮,“拑制上下,威权薰赫,赂遗公行,有傔从致富者。”
田沼意次毫元愧色:“我贪,我贪得光明正大,不象有些人背后收钱,前面喊反腐;我贪,可我做事,不象某些人只会贪,不会干事。干事的贪官和不干事的贪官,或者不干事的清官,你们要哪个?什么?只干事不贪污的清官?那您得到隔墙家的中国找典型去,他们最擅长炮制模范了。”
平心而论,田沼意次还真的推行了不少试图改善幕府财政条件的政策。
江户时代历来的政策都是围绕着推动农业的发展来制定的,是典型农业国家的重农主义的体现。在许多时候,幕府甚至以损害、压抑商业的发展为代价,确保农业生生产的稳定。当然,这种违反社会经济规律的中央政府调控,往往达不到幕府预期的效果,反而成为社会进步的阻力。
不知道是目光敏锐还是因为搂钱搂出了感情,田沼意次却反其道而行之,农业生产只是他关注的一部分,他把重点放在扶持商业资本的发展上,推行重商主义政策。
为了统一货币,安定通货制度,改善商品流通条件,田沼意次于明知二年(1765)下令发行了明和五匁銀,规定按面值标准的金额按兑换比例使用(1两金60匁银,亦即12枚五匁银)。不过,由于成色低,商人们也反对固定的银价,几乎没有肯用,所以明和五匁银仅用了三年多时间就惨淡收场,被新的明和南镣二朱银取代(1772年发行)。
田沼意次承认同业者组成的株仲间(行业)的合法性,鼓励各行业株仲间的发展。单就大阪一地,天明年间就发展了130多个行业的株仲间,卖酱油的、送信的、造醋的、卖纸的全部找到了自己的组织。株仲间内每一家会员称为一“株”,享有经营“营业执照”规定的行当的权利,“会员”之间互助配合,不得出现恶性竞争,要自愿接受仲间的调解等等。
彼时大米作为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其重要性自不必言。但过于依赖于米财政,不仅使得政府财源单一,缺乏新的增长点,还存在幕府为了确保自己利益,还不断在用各种手段抬高米价的现象。
米价一高,任你多有力的行政调控,物价也必定上涨,上至中下层武士,下至町人农民,全部得勒紧裤腰带,这已然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田沼意次鼓励发展工商业,实质上是为了变革幕府长期以来依赖大米的“米财政”所作的努力,为幕府寻找新的财源,打破这个怪圈。
所以,幕府出台政策,鼓励行业发展,那不是白干活的。会员加入行会,必须先向幕府交上一大笔钱,作为入会费用,此后每年还得缴纳营业税。田沼意次和他的同僚们挖空了心思征收税款,水车运上(运上金,对农业以外的各行业从事者课以的杂税)、市场运上、问屋运上、小鱼运上、诸座运上、铁炮运上、酒运上等等层出不穷。
据说后来连出卖皮肉的**们都要上缴运上金,于是**们跑到政府门前示威,红红绿绿茑茑燕燕的一大群,倒也蔚为壮观得很。
对于利润大、重要的产业,幕府实行政府专卖制。安永九年(1779),田沼意次设立了铁座、真鍮座,由其御用商人专营铁、黄铜经营,禁止私自卖卖。
在试到甜头之后,朱座、银座、人参座、石灰会所、硫黄问屋、油问屋等等专营机构先后成立起来。据说田沼意次还准备把出口创汇的松前鲍鱼、干海参也纳入幕府专营的范围,后因虾夷人的反对,只得作罢。
在农业发展方面,田沼意次有一个庞大的、大跃进式的新田开发方案。他计划在短期内排干印幡沼、手贺沼的水,围沼种田;长远的计划中,甚把虾夷地也包括了进来。整个方案计划增产粮食600万石,也就是全国在现有的基础上增加20%还多。
安永九年(1780),按照印幡郡提交的印幡沼开发计划,幕府以二八分成的优惠条件,引来了富商长谷川新五郎等人的投资,开挖引水渠。
以当时的生产力,这是一项很浩大的工程。一直搞了五六年,才有点眉目。
然而,天明六年(1786)夏季的一场大水,所有的辛劳全部随水而去。此后又由于田沼意次失脚的原因,这些项目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虾夷地的开发、六百万石新田开垦更似一个笑话,成为政敌们挖苦、攻击的话题。
100年后,明治政府将虾夷地改名为北海道,派出开拓使,大量移民涌入这一块基本上未曾开垦过的处『女』地,北海道面貌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事实证明,田沼意次的梦想并不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田沼意次还想出了个向大名们放贷的主意。他原本的设想是让大阪的富商拿出一部分流动资金,搞得幕府扶贫基金啥的,由幕府向财务困难的大名们放贷,幕府代收本息,从收回的利息中收取七分之一作为手段费。这样一来,大名可以暂时解决缓眉之急,幕府有手续费收,富商们有幕府当收数人,资金得到保障,简直就是三全其美的事。
富商们私下嘀咕:话是这么说,但那些大名们一天比一天破落,穷事穷定了的,就算有幕府收数也未必能拿回来,如果这样,还不如直接把钱给幕府还见落得个人情哩!
于是,任田沼意次怎么吆喝,富商们只是捂紧口袋不里。
他愤愤地骂道:“这群暴发守财奴!”
富商的主意打成不,田沼意次脑袋一转,又另外成立了一个叫做贷金会所的机构,规定:百石以上的农民每户出25匁,町人每户出出3匁,寺社每家拿金不等,积少成多,向大名放贷,收取利息、分红等等。
这个自似同样多赢的方案最后还是无疾而终,因为那会儿正赶上江户的三大饥荒之一的天明大饥谨,农民町人们连饭都吃不饱,那里还有钱拿出来买基金哩。
据说田沼意次还曾打过锁国政策的主意,想打开与外国贸易的大门。可这是江户幕府最为基本的国策,长久以来,已成定例,就算是他,也不敢越过雷池。但是,在他得势的时候,无论是锁国政策还是《海舶互市新例》的执行力度被放松了,出口贸易受到鼓励,幕府大力支持海参、鲍鱼、鱼翅等出口创汇产业的发展,对海外物产、新技术、新知识的引进前所未有的大。田沼意次甚至派出北方探查团,去跟俄罗斯接触,谋求贸易的机会。
在这一股相对开明的气氛下,兰学走向繁荣阶段。仙台人大槻玄泽在江户开办了兰学培训班(兰学塾),杉田玄白、前野良泽翻译了荷语的《解体新书》,本木良永写了《天地二球用法》,平贺源内在试验制糖、种人参……这些人在政坛上不过是路人甲乙丙的角色,但在日本的科技发展史上却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比如说那位平贺源内老兄。
顶着本草学者、地质学者、兰学者、医者、殖产事业家、戏作者、浄瑠璃(以三味线为伴奏说唱故事的表演形式,类似弦子书)作者、俳人、兰画家、发明家等一大堆帽子的平贺源内的名头并不象某些御用专家一样,纯粹是主子施舍的封号——虽然他跟田沼意次很熟——他的名号是靠自己实打实地创出来的。
这位出生于赞岐高松藩一个藩士家庭的老兄不爱江山——轮不到他爱,也不爱美人——为了搞学术研究(其实据说这是他的性取向问题),连老婆都不娶,把妹妹的儿子过继过来继承家业就算完了,打小就不务正业,十三岁开始学医、学儒,有小成,却不甘心在乡下开个诊所了此一生,也不愿再象他老爸一样给藩主打工,便跑到开放城市长崎学荷兰话、医学、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