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绝嫡（四）

在抄书者看来，永见大藏和松平纲国一个是兄弟一个是侄子，从血缘上来看，都有继承的资格，支持谁都不为过；无论是支持谁，都有为自家着想的小算盘在内，尤其中候选人之一的永见大藏。若以此为惩罚的依据，谁也脱不了干系。

至于闹事的借口“弹劾恶政啥”的，既然小栗美作已经下台，那这事也完了。永见大藏等人不依不饶，非要置人于死地，自是蹬鼻子上脸的故意。幕府如此处理，于情于理都不突兀。

第二年二月，趾高气扬的小栗美作令其子大六拜见将军，并由将军主持元服；又有传闻说当初小栗美作向酒井忠清行贿，影响司法公正。“お為方”党人逾发的愤怒，有200多人要求脱藩，不在小栗美作的手下混了。

酒井忠清等人并不以为意：“有权有钱，难道就怕请不到几个打工仔吗？”

事件至此似乎已经到了放演职员表、打上“END”的阶段。

有人反对了：“不行，还得在后面加上个彩蛋！”

酒井忠清瞠目结舌——有谁敢对我的剧本提出修改意见啊——便问：“您哪位啊？请站起来说话！”

那人冷哼了一声：我一直在站着哩！

四代将军家纲的身体一直不好，更要命的是他的妻妾们虽然多次怀孕，最终却不是流产就是死产，将军的继承人问题一直是幕府的一块心病。据说他原来要把德川纲重立了“储君”的，但这个弟弟竟然比他还要先走一步，死于延宝六年（1678），这事也只好作罢。

延宝八年（1680）五月初，德川家纲病重。幕府上下都知道，将军大人大概是捱不过这一关了。

酒井忠清拭着眼泪：“看来将军是不行啦，万一不测，大家有什么想法，请谁来主持大局才好呢？”

众人唯唯：“都听大老您的。”

酒井忠清：“万一将军不测，德川直系的一个都没了。咱们不妨效仿前代的故事，从朝廷那边请个宫将军来给咱们当头？有栖川宫幸仁亲王有结城秀康的血统，跟德川家很亲近，而且贤良淑德，是个合适的人选，大家看怎么样？”——室町幕府的宫将军们动不动就被人家打包退货还京都，连尊佛都算不上，不过是贴在北条氏门口的金漆招牌而已。若酒井忠清确实提过此建议，自当是想效仿北条氏，把操幕府，用心当是险恶之极。

大伙儿平日对他俯首帖耳惯了，“莫敢可否”。

老中堀田正俊站了出来，反对道：“德川直系的人死绝了，将军的兄弟可没死绝吧？御三家的人没死绝吧？松平家的人没死绝吧？那个叫杏仁还是幸仁的亲王怎么亲怎么亲不过松平家的人吧？何况贤良淑德不是形容女人的吗？请外援之议万万不可再提。”

有人当了出头鸟，气氛便活络了起来。有人提出从御三家中选人，有人建议由德川纲重之子纲丰来继统。总之，酒井忠清的提案早就被丢到了垃圾箱里，再也没人理会了。

最后，在堀田正俊和德川光圀（这又是他自个吹的）的大力推荐下，弥留中的德川家纲将上野国馆林藩藩主松平纲吉认为养子——松平纲吉为德川家光第四子，也是家纲的弟弟。由弟弟一下变成养子的身份在普通人难以进入角色，好在将军大名们的cosplay技术高，这点倒也难不倒他们。

众人火速将纲吉迎入江户二丸，朝廷也特事特办，立即将其提补为从二位权大纳言，并于当年八月正式授其征夷大将军之名，叙正二位，并任内大臣。

这时，德川家纲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

作为前前将军的儿子和前将军的前弟弟、现养子，正保三年（1646）出生的德川纲吉在六岁那年就按部就班地拥有近江、美浓等国的十五万石领地，组成了自己的家臣团；又于宽文元年（1661）任馆林藩藩主，当了省级干部。

按常规，将军旁系儿子们重要履历填到这里也就结束了，顶多最后加上一行“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或者“因狂乱昏庸，改易，流于某地”等等，要当将军那是从天上捡馅饼的事儿。可是，最终竟然还真的让他捡了个大饼。

可惜的是，这位买彩票都能中大奖的现任将军的身材并不太容易让人接受。由于他是软骨发育不全症患者，成年后身高还不到一米三，站起来还不如别人坐着高，算是二等残废的范围。

好在人家身残志坚，权力也可以充当身高的高跟鞋。他一上台，就给众位对他的身高与政治能力是不是成正例存有疑问的人上了一课。

六月二十五日，幕府为前将军在增上寺做法事，令鸟羽藩藩主内藤忠胜与宫津藩藩主永井尚长担任奉行，负责警卫工作。

这永井尚长的肚子里很有几两墨水，人称“文人藩主”，跟内藤忠胜素有矛盾。这次共领一份差事，合作是没有的，龉龃却是不断的。

当时下雨，老中命内藤忠胜为和尚们准备雨伞，急切间一时无法整备。忙得头昏雨花的内藤忠胜往边上一瞥：那永井尚长不知是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还是因为看到和尚打伞，正是对自己指手划脚的嘲笑呢。

到了增上寺，正好德川纲吉发了份手诣，永井尚长“遍示一座”，唯独在内藤忠胜面前一晃而过。

内藤忠胜心想：上级最高指示啊，我不知道怎么行？便“请览之”。

永井尚长嗤地一笑：“小孩子不要那么强的好奇心，这文件不干你的事，你识字吗？”

内藤忠胜大怒：“香蕉你个扒拉的，凭你多喝半两墨水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嘲笑我，真是佛都有火。老子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正在怒火中烧间，永井尚长不知道是上洗手间还是想干什么去，立身要走。内藤忠胜不假思索，一把拉住对方衣角，把永井尚长摔了个大马趴，然后“挺刀一击杀之”。

众人大惊，“拥忠胜，幽之别室”。在门外的两家家臣见自家老大被杀的被杀，被关的被关，纷纷涌了进来，剑拔弩张，一场大火拼一触即发。

永井直敬大喊：“停，停，将军有令，中场休息！”

德川纲吉快刀斩乱麻，当令即下令赐死内藤忠胜，“没鸟羽三万五千石”；又“以尚长之傲慢激变也，亦没宫津七万五千石”——德川家纲主政二十九年，基本上没有改易大名的记录，纲吉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两家大名，为幕府增收十一万石。众人敬喟叹服，两股战战，汗不敢出。

敲掉内藤永井两个小卒子不过是德川纲吉的牛刀小试而已，为了建立起自己的幕政体系，有一个人是必须了除掉的。这个人控制了幕府的太多资源，掌握了幕府的太多权力，几乎能将军平起平坐，而且还差没点偷偷私自吞没了自己的馅饼。如果不搞跨他，自己永远只是个布袋玩偶！

这个人当然就是大老酒井忠清大人。

同年十二月初，德川纲吉向酒井忠清打了个招呼：“咱家翻了一下越后骚动这件案件的卷宗，发现里面很有问题啊，这个案子一定要重审。头几天我已经发命令传召小栗作美等人来幕府了，您老参不参加？”

跟原来案件的主审法官说案子有问题，需要重审，这无疑是指证和尚头上有虱子。酒井忠清心知肚明，长叹一声：“我老了，脑筋不清楚，办事糊涂了，将军您还是让我退休养老吧。”

将军大人也不挽留：“您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照准。放心，退休金会准时发滴。”

次年（天和元年）五月，酒井忠清死于家中，终了一生。尽管他一度显赫无比，然而从迎立宫将军的失败、轻易而举的被新将军解除了职务这些事件来看，他所能掌握的权力从未超过幕府，或者说是将军允许的程度，他的权势应该是被反对派作为打击他名声的武器大大的夸大了。

酒井忠清之死去掉了德川纲吉的最后顾忌，他决定为这桩自己审了大半年的案子作个了结。

公正似乎并不是新将军大人处理越后骚动时考虑的内容，他考虑的是如何借此机会杀个鸡，儆个猴啥的，警告人们要忽视他的个子，重视他所代表的权威。永见大藏等人的量刑可以重新考虑，破坏和谐，扰乱藩政的结论决不能推翻，否则给自己部下个榜样就不好办了。

如此一来，为了杀掉松平光之这只鸡，只能从小栗美作身上入手了。

小栗美作毕竟从政经验丰富，处事周密，但凡幕府有诘问，必回曰“臣之所为，始非有私。某事有券书，某事令某连署”，然后弄出一大堆的证明材料。幕吏们翻材料翻得头晕眼花，咬文嚼字咬到反胃，愣是一个毛病都没找着！

老中阿部正武火了：“汝果忠邪，何用券书。用券书，适足以见其奸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