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岛原之乱(二)
他没搞错,那场仗打得确实有点象鸡蛋碰石头的样子。
但他又搞错了,因为他才是鸡蛋。
尽管起义军的士卒们基本上没有接受过什么军事训练,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就这几天才真正的摸过铁炮,一些人害怕上帝不眷顾自己而心神不宁,一些人在为未卜的前途而忧心忡忡,然而当枪声一响,人们把一切都抛之于脑后,纷纷涌上城垒,誓死血战。在浪人的指挥下,男人们笨拙地装填弹药,向远处的敌人拼命火,子『弹』溅起一片片泥花,撩掉了一排排的敌人;女人们举起石头奋力砸向正在攀爬的幕府军,人的躯体从高处摔了下来,呯然作响。
一场恶战打了下来,幕府军狼狈撤退,死伤无数。
幕府军不服气,十日之后,又整兵来战,结果再一次大败而归。
板仓重昌这回才真正地认识到他对手的强硬:他们平日确实只是卑微萎缩的农民,现如今却自信是圣战的战士;他们不害怕死亡,因为他们自认为是殉道的烈士;他们不害怕牺牲,因为他们相信死后可以进入幸福的天国。跟这样的对手作战,除了让他们流光了鲜血外,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幕府没有看到他的困难,只看到他在岛原挥舞着一把偌大无比的牛刀,毫无章法的乱砍,愣是砍不死一只嗡嗡作响、扰人心神的苍蝇,不由得火冒三丈,决定以松平信纲来代换他,新的上使已经在路上了。
宽永十五年一月一日,板仓重昌在新上使到来之前为挽回自己名誉的最后一次努力中被起义军击毙,战役的第一阶段结束。
在第一阶段作战中,幕府军损失了约四千人。而据起义军方唯一存活的首领人物山田左卫门事后供述,起义军在这几次的战斗中仅仅阵亡十七人。
在已方始终控有主动权的进攻作战中遭受那么严重的损失,打出那么大比例的损伤比例,以大名出工出不力、武士们怯战不前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要分析原因,从军队的训练水平、部队的协同作战情况、指挥官的指挥是否存在失误来找或者更符合实际情况些。
新上使松平伊豆守信纲人称“智惠伊豆”,与柳生宗矩、春日局并称德川家光政权的鼎足三脚,一六三二年任老中。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这位爷在一月四日接手军队后,只在前线游了一圈,就下令:“大伙儿按兵不动,谁要擅自出战,斩!”
一月六日,两只外国军舰出现在岛原海面上,缓缓靠近岸边。
一些起义军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援军,不禁欢呼起来。
突然门,军舰炮孔挡板打开,黑洞洞的直直指向原城。几分钟后,第一批灼热的炮弹呼啸而至——这不是起义军期盼已久的援军,而是幕军请来的“志愿军”,荷兰战舰!
松平信纲知道,原城里猬集着三万七千不怕死的起义军,自己的地形不利,无法发挥兵力优势,机械地使用添油战术,即使最得取胜,也必定要负出沉重的代价,打得很难看,重蹈板仓重昌的覆辙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原城不过弹丸之地,起义军又准备仓促,不可是储备有大量弹药粮迁秣。战事拖下去,这三万七人便成了起义军的弱点,他们吃饭、喝水便成了问题。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心跟对手耗下去,跟对手玩攻心战,瓦解敌人的士气,诱敌出降,过不了多久,原城的防御自会土崩瓦解。
智惠伊豆打着他的如意算盘这当会,正好碰上荷兰人来交付幕府订购的五门火炮。他灵机一动:天草四郎们不是说会有外国援军吗?我如今请外国人来打你们,看你们还有什么指望!
幕府的外国援军来了,起义军的援军在那里呢?
据传教士们向罗马教皇的报告表明,确实有那么几个传教士在这当会去了日本,但是没能上岸。
批评的武器毕竟不能当作武器的批评,几个拿着十字架和圣经的传教士就算是能登陆上日本,对起义军也没有太大的帮助。而且就算这几个传教士,也不能认为是得知此事后专门派去“援军”——义军从举事到被消灭不过四个月的时间,这点时间,消息还没能传到欧洲呢。
义军指望的另一股援军葡萄牙人此时跟英荷两国纠缠得正缠绵着,没有余力,也没有能力去管遥远的亚洲发生的事。所以他们干脆说:此番战斗和基督教徒无关,是岛原藩向幕府隐瞒了暴政而散布谣言,说基督教徒发动了叛乱。
既然战事跟基督教徒无关,那葡萄牙自然就没有出兵的义务——这倒好,一脚就把皮球给踢飞了。
外国援军没等来,反倒等来了外国敌军,义军内部开始骚动起来。松平信纲趁此机会,向城内射信:“投降吧,只要你们投降,就可以活命。”
守城的义军回答得铿锵有力:“我等已经做好为上帝献出生命的准备,你等还是醒悟吧!”
松平信纲也不急,沏了壶茶,慢悠修地跪坐了下来:“态度那么坚决?不再考虑考虑一下?真的考虑好的了?那行,我就等着吧。哟,天草四郎啊,您的老妈和妹子在我这里,你们要不要见个面啊?不要?好吧,就这样了。”
不久后,城中的粮荒果然出现了,饥饿的义军士卒只得捞取海藻允饥,士气开始低沉。
除了确立长期围困战略外,幕府军还不停地向义军发动袭扰,反复折腾,企图给义军造成精神压力。
在一次战斗中,站在天草四郎身边的几名义军被打死,连天草四郎的袖子都给穿了个洞。这事在普通的军队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但在以宗教为精神支持的军队里,却引起不少的恐慌:连平日威风凛凛的天草四郎大人都失去了神力,连上帝的使者都失去了神的庇佑,那我就小卒的命运又当如何?
山田右卫门作首先动摇了。
山田右卫门作原为有马氏的家臣,受到老板的影响,也信奉了天主教,学习教会文化,在西洋画方面颇有造诣,是小有名气的“南蛮画师”。
有马氏被改易,幕府发布禁教令,松仓氏上台,他也改弦更张,放弃了信教,转到松仓氏手下任下级的家臣。
这几年来,他重新参加了天草四郎的“学习班”,重新信教,并成为义军的首领之一。
可如今,天草四郎的衣袖上的弹洞却告诉他:上帝,已经抛弃他们了。
据山田右卫门作后来供述,在最后一次突围失败后,他试图在混乱在逃出城池,内通幕府军,却因行事不慎,自己的目标又大,走漏了风声,被义军发觉,抓了起来,要砍掉他那意志不坚的脑袋。
这时,幕府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击。
战事僵持不下,德川家光心急如焚,连连派去去催促松平信纲:大哥,我是派您去打仗,不是让您喝茶的。喝了那么长时间,也够了吧?该动手了吧?
松平信纲把茶碗往几上一顿:回去告诉将军,总攻时间就定在二月二十八日!
二月二十七日,佐贺藩的锅岛氏为了争功,提前发动攻击,细川氏等各部也随即投入战斗。
此时城中的义军逃的逃,亡的亡,还能勉强拿得起武器的才一万三千多人。天草四郎将二千人放在本丸,二丸三丸各部署了三千五百人,天草丸二千人,还留着二千人的预备队。
天草四郎大概也明白,这些人由于长期的饥饿,又缺乏武器弹药,战斗力几乎等于零。抵抗到底,不过是为了对上帝有个交待罢了。
幕府军很快就撕破了义军的防线,突入各丸。义军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捍卫殉道者的尊严,与幕府军士兵展开巷战,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二十八日卯时左右,幕府军已经迫近了设在本丸的天草住处。已经失去了希望的天草四郎在熊熊的大火吞没他的身影之前叹道:来世再和现在守城的人们做朋友吧。
中午时分,一切有组织的抵抗都结束了。幕府军随即在城中展开大屠杀,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惨遭毒手。直到二十九日,杀红了眼的士兵们还掘地三尺,从地道中找出不少一揆众,将他们处死。后世通常把岛原之战最后被杀的义军数字定为三万七千人(“屠戮贼男女三万七千余人”),这就是说,他们认为,除了部分在作战中阵亡之外,大部义军和他们的家眷,都在大屠杀中死于非命了。
幕府军方面的损失有八千人(亡一千余,伤近七千),万余(死二千八,伤近八千)、死亡五千余人等不同的说法。不管哪一个数字相对准确些,这样在的损失都让德川家光不寒而栗。为了彻底防止再次发生这种事情,两年之后,日本的大门沉沉都向世界关上了。
肇事者松仓胜家的下场也不见得比义军们好到那去,战后检讨追究责任,他被改易并斩首(象他这样级别的人连个切腹的机会都不给,可见幕府的震怒)。另一名治理地方不力的责任人,唐津藩藩主寺泽坚高被改易,最后死于狂乱。
擅自发起攻击的锅岛胜茂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被处以关禁闭半年的处分——如今的幕府,需要的不是桀骜不驯的悍将,而是听话的小绵羊。锅岛胜茂拿战国的标准来行事,不掉脑袋已经要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