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煮豆燃萁(三)
四类民众之外,还有两种人。一类是在统治阶级的眼里,连人都算不上,连压榨、利用价值都没有的贱民等级,被称为“秽多”、“非人”等等,他们一般只能从事屠宰、丧葬等被认为是最低下的工作;另一类则是简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皇族、公卿、寺社的僧侣等人。这些人被幕府当成花瓶一样地供养起来。
在江户时代前期,四类人的界限被明确了界定了下来。但到了江户时代末期,局面发生了一些变化,农民与手工业者有些不清不楚,混杂一块;商人们的实质地位有了较大的提高,甚至允许配戴刀剑兵器;而武士们亦有不少由于贫顿,投身下海经商卖煎饼果子去了——真是钱是通神啊。
当一个政权赖以生存社会体系发生松动的时候,这个政权也会开始变得虚弱无力,再也难以维系其统治,社会的变革也即将到来。
当然,那是在德川秀忠无法预料到的将来,他无需要担心这些。对他来说,他如今最头疼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德川秀忠的长子长丸早夭,最年长的男丁是德川家光。
这对父子的关系有些奇怪,德川秀忠似乎对这个儿子始终有点束手缚脚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有点敬畏,这从日后他退居二线后并不能完全操纵政局便可知一二。
德川家光出生于庆长九年(一六零四年),其母为浅井三姐妹的三妹阿江(崇源院)。出世后不久,他即被送交春日局(斋藤福,斋藤利三之女)抚养。
由于见面不多,加上德川家光长得不怎么讨人喜欢,说话又有些结巴,所以并不得父母的欢心。恰好两年之后,阿江生下了三男国千代(即后来的德川忠长)。国千代由阿江亲自抚养,而且“容姿端丽,才气焕发”,端是一幅天才小正太像,尽得父母的爱怜,受到诸方关注。
于是,将军家族里的《煮豆燃萁》第二季就这样又开始。
随着德川家第三代人年龄的增长,下一代将军的候选人事宜提上了日程。江户城里趋炎附势之众算盘打得噼啪响:家光嘛,是正室所生的长男,按长幼之序应该排上他了;可是将军又好象极为喜欢忠长,保不日后当权的却是他呢?一脚踏错是地狱,一脚踏对却可能飞黄腾达。二郎还是三郎,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很多时候,政治上的选择,与原则无关,与理念无尤,不过是赤裸裸的投机而已。
经过几年站队,德川家光与忠长都有了自己的竞选团队。可是德川家光惊愕地发现:举着自己牌子的人寥寥无几,举着自己弟弟牌子的人却可以从江户一直排到骏府,连自己的侍从都在下了班之后跑去讨好忠长!
此时还没元服的德川家光心里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的话,只怕那些还在举着自己牌子的人转身拿涂改液一擦,换上了忠长的名字,到时候连一个粉丝都找不着了。
德川家光虽是乳母养大的,却分外受爷爷的看重,德川家康还把自己的乳名千竹代赐给了他。想到这一层,德川家光收拾了一两件换洗衣服,半路爬上了火车(还没元服,办不了身份证买不上实名车票),一溜烟跑到骏府去找爷爷去告自己老爸的黑状(这事又有传说是春日局所为)。
这会儿的德川家康还没有喜欢上垃圾食品,精神还好得狠。听完孙子的哭诉,他亲自迈开了老腿,来到江户城,冷冷地盯了德川秀忠半天,一声不吭。
德川秀忠冷汗直冒:“老爷子,您大老远的跑来,肚子饿了吧?来,上菜,竹千代、国千代,过来陪爷爷吃饭!”
德川家康慢悠悠地说:“家光可接伴也,阿国何得接伴斯坐乎?”(这肯定不是原话,因为德川家光此时还没元服,没有名字),吩咐人“撤其膳”——老爷子的意思很明白:长幼有序,尊卑分明,以后将军是竹千代的,别的人就甭打主意了!
这大概是元和元年左右的事。
德川家康一锤定音,所有举牌子的人都销声匿迹了,“众望于是定矣”。
一六一六年(元和二年)五月,幕府以酒井忠利、内藤清次和青山忠俊为德川家光的守役;九月,又指派了六十名少年作为家光的小姓——此时德川家康已死,如果秀忠想换马的话正是取好的时机。然而幕府的举动证明,德川秀忠并不准备改弦更张,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由于德川家康的去世,家光、忠长的元服时间被推迟了。直到一六一七年,德川家光才移居至继任将军的居所(也作为隐退将军的隐居处),江户城的西之丸。
一六一八年,德川家光受命迎接朝廷的敕使,正式在政治舞台上冒头。
一六二零年九月,已经十九岁的德川家光与弟弟忠长一起举行元服仪式。家光任从三位权大纳言,忠长则任从四位下参议左近卫中将。
据说在元服仪式上,德川忠长贸然地从末来将军的身前走过,不打招呼,也不敬礼。
德川家光大怒,猛然喝道:给我站住,脆下!
这一声喝声无疑昭示着兄弟二人日后的结局。
一六二三年六月,“大将军秀忠入朝”。后水尾天皇明白,这是为儿子跑官要官来了。
七月,“权大纳言家光亦入朝。秀忠辞职,诏以家光为大将军,任内大臣”。德川家光终于脱掉了候补大将军的帽子,正式翻身当了主人。
退体后的德川秀忠原本是想退居小田原城遥控的,最后还是跟家光换了房子,把本丸让给了新将军,自己则搬到西之丸去养老去了。
第二年,经幕府建议,朝廷将年号改为“宽永”——这明摆着是为大将军的就任而改易,朝廷也只好装傻。人在篱下,还讲究那么些自尊干啥哩。
与此同时,德川忠长也得了个大礼包:从三位中纳言。次年,他由原甲府藩藩主转封至骏河,领骏河、远江、甲斐五十五万石,后又任从二位权大纳言。
骏河是德川家发迹的地方,德川秀忠把这地儿交给德川忠长,明着是把他摆到了重要的位置上。但在新大将军的眼里,这无疑等于扎在他肉中的又一根刺;而忠长自小得到父母的溺爱,对兄长并不太感冒(《大奥》里西之丸猎鸭的桥段便是兄弟两人矛盾的缩影),在竞岗失败后仍不改对家光的轻视态度,甚至在家光患上天花的时候还在家里高兴地大呼“额要当将军了”,兄弟俩的关系没有半点改善的迹象。
相安无事两三年之后,一六二六年,兄弟两人的母亲阿江去世,形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虽说德川家光跟父母的关系相当的冷淡,然而母亲就是母亲,老妈还在,要整弟弟还是多少有些顾忌的。如今老妈死了,现任将军便放开手脚地干了起来。
于是,幕府的密探源源不断地向德川家光汇报忠长在领地内的种种劣行。这些恶行不外是滥杀无辜、剖孕妇腹等等了无新意、真假难辨的扯淡(又是“戮近臣、刳孕妇”)。当然,真假倒是其次的,领导爱听,当马仔的就算是编也要编出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来,不然怎么对得象那份工资呢?
老哥关注起自己来,弟弟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传说他在自己领内“修道路,架桥于大井川”,“众均称宏壮”,却被“秀忠”(按说应该是家不才是)指斥自把自为,不经审批擅自搞基建,“函根、大井,海道之险也。东照公尝谓之枢要。而今架桥,令众知破要地!”,万一哪一天被叛军利用了怎么办?
又传说将军大人开舞会时,众人跳得欢畅,转头一看,居然看到将军大人的弟弟,堂堂的骏府藩藩主、从二位权大纳言拎着将军的鞋子怯生生地冷在一旁!
兄弟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最后发展到将军大人病了,德川忠长心想这不正好是跟大哥搞好关系的机会吗?便拎着几斤苹果叭叭地跑去探望,却吃了老大的一餐闭门羹——领导要整起人来,是很容易的事儿。
德川忠长很是苦恼,跑去向老爸哭诉,希望老爷子能够继续拉自己一把。
到了这个时候,德川秀忠也拿强硬的家光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对忠长说:“你的哥哥啊,从小缺乏父爱母爱,吃你的醋哩!我现在还在他面前给你说好话的话,只怕他更恨你。所以啊,现在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啊。要想天长地久,你还是向你哥哥服软吧。”
德川秀忠不是德川家康,没有一锤定音的能力;德川忠长也是个不肯服软的硬脖子,这事情已经闹到了没有转变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