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户时代(上)
一 煮豆燃萁(一)
单从政治权力的角度来说,德川家康之死对德川秀忠来说并不算得上是什么坏消息。从他开府设幕开始,骏府、江户、京都可称为执掌日本政权最高权力的三架马车。从实权来说,京都那里的不过是尊佛,自己满打满算不过是天下老二,马首是瞻的却是他家老爷子。自个在政治上不过是小媳妇的角色,低眉顺眼,小心奉承,事事谨慎。虽然老爷子暂时还没有什么啰嗦,万一哪天瞧着不顺眼,把自已给休了还是小事,保不准还落得过杀生关白丰臣秀吉的下场——毕竟,多年前关原之战时自己的迟到引起父亲的暴怒让他还心有余悸。
因此,对老爷子之死,练级赚经验值已经够级了的德川秀忠并没有无所依靠的慌张,反倒有种扬眉吐气的惬意,这饭吃得香,这头抬得高,这话也说得有力气了。政治上的得势比吃大力丸儿、打鸡血还要有效。
于是,“秋七月(一六一六年),收松平忠辉封,放之于伊势朝熊”。
松平忠辉前面已经露过一小脸。我们都知道,他因为生母茶阿局的出身低微,加上出生时的长相确实是鬼哭神嚎了些,德川家康很不见待,要把他扔掉——其实德川家康也未必真是想扔掉这个孩子。此时日本有个风俗:为了让孩子平安成长,把他扔在寺院门口,让家臣来捡来找养育之处。
这个被“扔”掉的孩子后来被本多正信捡到了,送到下野枥木城主皆川广照养育,他再次见到他亲生父亲是七年后的事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松平忠辉由一个婴儿变成了个给佛像上添胡子、往侍女被子里面丢蛇的顽童。种种“劣迹”传到德川家康的耳里,这位爷不但不以为杵,还勾起了他对童年的思忆。而且这小孩子长得与家康的最为钟爱的长子信康,也就是被织田信长迫死的那位老兄有几分神似。睹人思人,德川家康埋藏在心底在柔软的神经被拨动了,对这位儿子不免得有些歉意。
一五九九年,德川家康的七子,也是忠辉的同母弟松平竹千代早夭,松平忠辉接替了其长泽松平氏家督的之职,授封武藏国一万石;一六零二年,又加封下总国五万石,此后又数次加、移封。
一六零六年,在德川家康的主持下,松平忠辉与伊达政宗的长女五郎八姬结婚,学习茶道、绘画、药学,喜欢泊来品,甚至还洗礼信过几天天主教什么的,小日子过得倒是越来越舒坦。
然而,在平和的表面下,父子、兄弟间的不和在缓慢地堆积中。对松平忠辉来说,自己十五岁时才受封川中岛十二万石,而在同一时期,七岁的弟弟德川义直、五岁的赖宣都有二十五万石的地皮;除了早死的长兄松平信康和送给丰臣家当人质的二哥结城秀康,其它兄弟都继承了德川的姓氏(江户时代,德川宗家的人可姓德川,而分家的人只能用原姓松平),自己却被当成了外人。老爷子对自己的“另眼看待”,他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很多资料上都描绘过德川家康对这个儿子的不满,而且还确凿无疑地指出讨厌的原因源于松平忠辉的长相。其实,德川家康对忠辉的偏见有多大程度被夸大了我们不晓得,但其对成年后忠辉的不放心应该是存在的——最主要的原因,或者还是跟他与伊达政宗的那段政治婚姻有关。
在众多的老牌的大名中,伊达政宗是唯一没有经过怎么修理过的,风韵存多少咱不知道,实力却还是很强的。在还没能完全摆平丰臣家的时候,德川家康能将其为我所用,就不想触这位爷的霉头,干脆就牺牲了松平忠辉的色相结了个政治婚姻:咱两亲家,有空来喝两盅,还说道个啥嘛。
防火防盗防警察,防儿防女防亲家,德川家康明里暗里地防着伊达政宗,对站在前台的松平忠辉自然得悠着点——那怕那桩婚事是他授意下的拉郎配。
所以,若是松平忠辉能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过日子的话,那倒还有可能吃上几十年安乐茶饭的。然而这位小爷年轻气盛,是个直线条又不安份的人,前面提到过的御家骚乱就是因为皆川广照和松平家的山田重长等几位家老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进行弹劾——江户时代,这个骚动那个骚乱的,多如牛毛。但是,一个人能惹得能借自己攀龙附凤的养父加家臣都出头弹劾自个儿,他处事想必也有些惊世骇俗,不能容人于前;他的未来,也注定了不会那么乐观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次事件中,德川家康并没有处罚松平忠辉,反而下令皆川广照、山田重长等人切腹,莫不成这位一代将军也是郑庄公的徒弟乎?
一五一四年,德川家康发动大坂冬之阵,已经二十三岁的松平忠辉被留守后方当宅男,这让小伙儿十分受伤。
第二年的夏之阵,他被起用参战,担任大和方面军的总大将,与村上义明、沟口宣胜组成大和方面军第五梯队,在道明寺之战中击杀后藤基次。
在最后的决战中,由于大伙儿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中路和东路去了,部署在西线的松平忠辉反而没捞到什么仗打,反倒是他的岳父大人战绩不小——伊达政宗不知道哪筋出了毛病,向友军神保相茂部猛烈开火,一举全歼友军三百人,搞得在场人员眼镜落了一地。
战打完,德川家康拉人大队人马,跑到京都去向后水尾天皇报功。六爷(松平忠辉排行第六)突然哦了一声:“老爷子,不好意思,我肚子疼,先闪人了。”
不久后德川家康得报:六爷不是上厕所,而是跑到嵯峨野桂川去游船河,最后还不经同意,直接晃荡回老窝高田城去了。
老同志大怒:“这个逆子,我要跟他脱离父子关系!”
次年,德川家康病重,松平忠辉飞驰回骏府,宿老们打发他到禅寺外住下:“老爷子还在生气你的气呢,你还是少去刺激他吧!”
松平忠辉见秀忠、义直、赖宣、赖房一个一个地被叫了进去,只有自己被晾在外面喝西北风,心里不禁得沉了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按说德川家康即便余怒未消,对这个儿子也不至于冷落到这个程度才是,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猫腻吗?
松平忠辉的不安在父亲过世三个月后得到了证实:奉老爷子的遗命,削除封地,流放伊势!
对松平忠辉的处理决定,按抄书者推测,应该不是德川家康的主意才是。如果德川家康果真把松平忠辉恨成这个地步,那早就自己下手了,何必给“新君”留下煮豆燃萁的骂名?德川家康若是果然对松平忠辉天生的不对眼,又何必在夏之阵中让他有表现的机会呢?一六零五年,德川秀忠任将军、丰臣秀赖任右大臣时,幕府就是派松平忠辉前去联络的;到了一六一零年,松平忠辉任越后高田藩主,这时候他的封地足有七十五万石之多,对其也并不见薄到那里去。
要说夏之阵后不从命令的事更不应该是什么问题:当年关原之战,德川秀忠因为迟到,差没点弄家康吃了个致命的败仗;他一跳三丈,喊打喊杀,最后还是忍下来了。虽然秀忠是太子爷,身份不同,但装病请病假的这种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上种种迹象都表明,德川家康对松平忠辉还是比较赏识的,纵使对其有所防备,那也是基于其后伊达政宗的影响而已,谈不上什么不满甚至仇恨。父子间的关系或许被后来的德川官史歪曲了,至少在不和方面的程度是被放大了。
拿着放大镜的那位爷自然就是德川秀忠了。老爷子已死,德川公司的总裁就是他了。大哥(松平信康)早年横死、二哥(结城秀兼)、四弟(松平忠吉)、五弟(武田信吉)、七弟(松平竹千代)、八弟(松平仙千代)全部扎堆在几年前去了黄泉国,八弟德川义直这会儿刚元服,唯一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松平忠辉。这位六爷不但有强大的外戚做后盾,本人也“此人平生、行跡実に相協力、騎射万人に勝れ、両脇自然に三鱗あり、水練の妙、神に通ず。故に淵川に入って蛇龍を捜し、山に入って鬼魅を索め、剣術絶倫、性化現の人”,总之,生猛得狠。
松平忠辉对德川秀忠不重要,没有松平忠辉对德川秀忠却很重要。因此,这位六爷的命运就这么的被改变了一个大大的弯,由幕府将军的六公子变成了一位流人。
回头说伊达政宗老兄,这位爷不愧是在战国里打拼撕混出来的杰出人才。松平忠辉这一失势,他马上给女儿写了封信:“女儿啊,跟这样的男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啊?还是划清界限回来吧!夫妻不过同林鸟,大难临头还是各自飞吧!”
就这样,松平忠辉凄凄惨惨地上路了,先是被放到伊势朝熊,二年后被迁至飞騨高山。
一六二六年,他再次被迁到信浓诹访,在这里渡过被禁闭的一生。这位爷倒是跟宇喜多秀家一般的硬朗,一直活到了一六八三年才死去。
这会儿,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已经上台三年多时间了。在长达六十七年的流放生涯中,他看到了德川家光与忠长的兄弟相争,也看到了苦不堪言的农民的反抗,更看到了被称为狗将军犬公方的德川纲吉的胡作非为,经历过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德松自杀的丧子之痛。当看麻木了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后,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对他来说,或者已经没有了恐惧,只是一片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