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日夜晚对还滞留在大阪城内的人们来说,是一个恐怖的夜晚。十数万的德川军冲入了城内,与忠于丰臣家的残余人马进入巷战。到处人影晃动,鲜血迸射,哀声四起。熊熊的大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据说连远在京都的人们都能遥遥地看得见。
当晚深夜,丰臣方最后的防守阵地天守阁陷落,淀姬、丰臣秀赖等人逃到城中的谷仓处。尽管山冈平八为德川家康美容了一番,说他有保全丰臣秀赖之意,但淀姬和丰臣秀赖还是在翌日“被”自杀身死,“治长以下二十五人皆殉”。秀赖之子后来也被搜出处死,丰臣一脉断绝,只有作为政治牺牲品嫁给了丰臣秀赖的千姬得以逃生。毛利胜永、明石全登等人或说死在最后的一战之中,又或说有人得以逃出生死,这都已经不重要——就算他们还活着,他们也已经等于死了。
经过丰臣秀吉白手起手,辛辛苦苦经营起来,曾经显赫一时的丰臣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灰飞烟灭了,连丰臣秀吉死后获得的丰国大明神的神号也被废除了(“家康命毁丰国寺,削其神主头发为僧”)——连一个称号都惧怕的人,如何又会象山冈平八所言,会手下留情,斩草不除根呢?
这对丰臣家来说,自然是个给人做嫁衣式的悲剧,但对整个日本来说,却或许可以算得上一幕喜剧,德川家康建立起来的虽然不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但是可以说,从应仁之乱后的兵荒马乱、民如草芥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除去了自己最后的心腹大患,自知时日无多的德川家康紧锣密鼓地布置自己的身后事。大阪夏之阵后一个多月的闰六月,他颁布了“一国一城令”,规定除了大名的居城、政厅可以保留外,其它城池必需拆除——城池是大名们敢于跟幕府分庭抗衡的基础,也是造反的本钱。现今却随着德川家康的一声令下,拆的拆平的平,日后有谁想举兵,自然得思量一番,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七月十七日,大御所德川家康、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前关白二条昭实连署发布了《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并声明,“此拾个条,家康、秀忠、昭实先判之趣也……”
同在七月,二代德川将军在伏见城颁布了“武家诸法度”。这部规范武家行为的法度同由崇传所撰,共十三条,规定武爱必须修练文武弓马之道、必须每年往江户参勤交代、严禁擅自筑城、一万石以上的大名不允许私下通婚等等——德川幕府对手下武士们的心态是矛盾的,他们需要这些人来维持自己的统治,亦害怕他们尾大不掉,将自己取而代之。
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与武家诸法度可以说是德川幕府统治日本二百六十年的法令基石,其后各代将军虽然不断对其增加修订,却万变不离其宗,德川家康在其中的贡献可谓居功至伟。
德川家康的其它小动作也不断,同年六月,他认后阳成天皇的第八皇子良纯亲王为犹子;七月十三日,使用了二十年的“庆长”年号被废止,改元元和。元和年号的诞生,也象征着纷乱时代的终结。故此,史上亦称这一事件为“元和偃武”。
从三河小地方来的原松平家家主满意地看着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为自己所做的嫁衣,心里纵使有些许“月满无缺”满足感,更多的却或许是荒凉的沧桑吧:三河松平家,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强大的后盾,在诸强的夹击下,名既不存实也已亡。幸得机缘巧合,今川家烟消云散,自己得以重新独立,又投靠了个好“盟”友,练得了龟缩神功。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坚忍不拔的隐忍精神,使得他渡过无数明枪暗箭,终于撑到了独大的局面,一统天下。无数人的鲜血与尸骨、外交中的智谋与欺诈、战场上的勇气和暴力、算计里的残酷与无情,权衡下的割舍与隐忍,成就了德川天下。帝王神圣的光环背后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荣光,有的只是集人间之大成的阴暗。
就在德川家康事事顺意的时候,他的生命却不其而遇地走向了终点。
一六一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德川家康在鹰狩的时候,据说是因为吃了鲷鱼天麸罗导致食物中毒,从而一病不起。鲷鱼天麸(妇)罗是一种以面粉、鸡蛋和水调和糊状,裹在鲷鱼身上,用油来炸的食品——德川家康是在现身说法:油炸类的垃圾食物没甚好处呢。
尽管朝廷于三月二十一日任命其为太政大臣,这个日本历史上武家出身的只有平清盛、源义满、丰臣秀吉三人获得过的职务仍然没有拯救德川家康的生命。在辗转苦捱了三个多月后,四月十七日已时左右,一代传奇人物留下“嬉やと 再び覚めて 一眠り,浮世の夢は 暁の空”的辞世词,极不甘心而又极奇无奈地撒手西去。饶你多英明神武,能避开政治上的重重风浪,却从来没有人能躲过死神的追索。到了此时,“德川家康”也不过是历史上一个用大号字打印出来的名字而已。若是幽冥中果然有另外一个世界,只怕丰臣父子还得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呢。
德川家康死于垃圾食品造成的健康问题似乎是没有什么争议,因为后世的德川将军们曾下令禁止在江户城中制作天麸(妇)罗。不过大人物之死总会有别的人说法,德川家康当然是大人物,所以也必须有多种死法。除了死于油炸小鱼外,在一些专家的研究之下,他还必须死于毒药、胃癌、又或者是干脆是死于枪杀。想起《十三刺客》中的被砍下了脑袋的松平齐昭都被幕府说成病逝,德川家康什么死法都不一定是天方夜谭。
不管怎么样,“夏四月十七日,太政大臣家康,薨,年七十五,葬於久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