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大阪余晖（八）

其实，双方就和谈开展的接触早就开始了。十二月三日，作为丰臣方的代表，织田有乐斋长益与本多正纯、后藤光次等人就已展开了谈判。十五日，丰臣方提出：淀姬可以至江户为人质，但是德川家川方必须对参加大阪城守城的浪人们予以恩赏。

德川家康一瞪人：“跟我作对，不砍脑袋已经算好事了，还想要地盘？开什么玩笑！”（“客兵我仇也，释之恩已多矣，何与采邑以养之？”）

此时，朝廷也派人来凑热闹。十二月十七日，被大阪的炮声吵得睡不着觉的后阳成上皇以广桥兼胜、三条西实条为使来到阵中做和事佬，“卿已耄耋，冒风雪，莅戎事。朕一人以忧之。宜还於京师，以休息焉”。

德川家康很是客气：打仗是“臣之职。至和议，臣自能修之”，这种事情怎么好麻烦上皇操心呢？我们自己摆平得啦。你们还是请回吧。

次日，交涉再次展开，幕府方的和谈人员本多正纯、阿茶局（德川家康侧室，饭田真政之女）和丰臣方的常高院——常高院乃淀姬之妹，京极高次之妻、京极忠高的大妈与丈母娘，还是德川秀忠的大姨子。都是七姑八姨的，这差事也真难为她了。

于是，终结一场导致无数人流血死亡的战争的和谈就在亲戚的唠嗑中开始了。

谈判很快就有了结果。这个和议的基本条件是：拆除大阪城的二丸、三丸，填平护城河；淀姬可以不去江户，但是大野治长、织田有乐斋必须代为人质；保障丰臣秀赖的人身安全并安领安堵；不搞秋后算账，对城中将士、浪人的责任不予追究。

消息带回城中，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极力反对——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只落得个“免以追究”，合着白忙活了。这不单对手下们不好交待，就连自己的那一关也是过不去的。

真田幸村反对说：“前几日我军打得幕府军心惊胆战，士气消沉。只要我方坚守下去，敌人断不敢来攻。只要战局就这样拖下去，敌人粮草不足，内部不谐的矛盾就会爆发，到那时想打想谈，主动权操在我方。德川家康等人反复无常，就这样跟他和谈，万万信不过呀。”

真田幸村此话貌有理，却是故意漏掉了已方的许多的问题：就在这样日日被炮轰枪打，丰臣方的士气下降的速度比幕府军只高不低；“内部不谐”谁家都有，没有压力，那大伙儿太平无事，压力一来，立即土崩瓦解，而很明显捱打还不了手的丰臣方所承受的压力远比幕府军的大；至于很多史料都提及德川方的粮草问题，抄书者倒不认为是个问题——德川家康捣鼓出二十万人马来，粮草或许确实有些困难，但是不太可能惨到打那么十几天仗就掉链子的地步，否则他就不会打这场没有给养的仗。何况他在外围，又没有太大的骚扰，粮草问题只会逐步好转，怎么可能为了因为粮草而内乱？

不管浪人兵团们如何极力的反对，受到严重惊吓的淀姬在得到了自己不用去江户为人质、自己宝贝儿子性命得到保全、领地得到保障的条件下还是同意了议和条件。

十二月二十日，双方举行交换誓书仪式。丰臣方派出接收誓书的是心有不忿的木村重成，这位大爷瞄了一眼：“这誓书上盖的印太浅，来啊，给大爷再盖一个。”

德川家康手下武士勃然大怒，正想上前抽刀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德川家康喝住了众人，然后细细了往上又加盖了一个章，吹了口气，递给木村重成：“这回总成了吧？”

木村重成没话说了。

协议签妥，德川家康立马叫上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等人：兄弟们，跟咱填水沟去——德川家康最大的惧惮不是粮草，也不是内部不团结，而在丰臣方星罗密布的防御工事。一个真田丸攻防战就死伤数千，要拿下大阪自己还剩多少本钱？若是自家本钱薄到镇不住手下的那群大名们，那德川幕府还玩个什么劲儿啊。

幕府的拆迁队轰隆隆地向前开进，很快就填没了外濠，又拆除了二丸三丸，然后顺手把围绕本丸的内濠也给填掉了。

大野治长“大愕，驰见正成曰”：“当初协议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成濑正成装傻：“唯闻填周池之命，未闻有内外之别也。且天下已平，何用堑壕。如欲存之，岂无异志哉？”——这“有异志”的大帽子一扣下来，大野治长立即熄火，愤愤地让在一边，由得成濑正成“发役夫，日夜督责。”

就这样，“堑垒悉毁，所存唯牙城一湟而已”。

德川家康并未借此机会一哄而上，把大阪给占了。人言可畏，本来没影的事儿都会给传得绘声绘色，何况自己本来就没安啥好心？为了自己的历史羽毛，忍上段时间也是值的。反正大阪的工事已经给拆光了，一时半会的也恢复不起来，要找个由头打回来还不是轻易而举的事？

于是，大阪冬之阵结束了，德川家康走人了，德川忠川也开路了，幕府方的诸大名也撤军了。大阪城内的浪人见捞不着什么便宜，也就散了一大半——抄书者始终认为丰臣方的议和的大方针并没有什么失策之处，然而同意自废武功地拆去工事和没有妥善地安抚好为他们卖命的浪人却是错大发了。折城填濠使得他们无力再次抵抗幕府大军的进攻，没福利分的浪人们也失去了效忠丰臣家的兴趣，丰臣氏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德川家康愿意放他们一马。

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次年（一六一五年）二月，坊间开始流传丰臣秀赖“潜传檄募兵”的消息。据说他的招聘广告发到一个有犯罪前科的江户人小幡景宪（此人据传乃《甲阳军鉴》的作者）的人手中，这位爷便兴致勃勃地上门应聘。

大野治长对小幡景宪十分的推崇，不知就里的就把自家的底细一五一十的向对方和盘推出。

没成想那位小幡景宪早就成了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双面间谍，当他打探到足够能让他戴罪立功的消息后就脚底擦油，拍马溜人，跑去告密了。

三天之后，德川秀忠也前来与其汇合。

四月二十二日，幕府方决定，将集结起来的十五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河内趋大阪，另一路由大和向大阪。此外，浅野长晟由纪伊方向自南迫近。三路人马在地图上面划出三个大大的箭头，大阪，就是那箭头的终点。

幕府一方已然磨刀霍霍，大阪方面是战是和却还是未能定论。四月九日，大野治长被主战的浪人们包围，最后鼻青眼肿地宣布自己站在主战的一方。与之同时，常光尼传来了德川家康的最后通谍：“避大阪徙于他，则听其所请。”

已经看透了德川家德那头老狐狸嘴脸的丰臣秀赖断然拒绝，对还想让步的淀姬“作色曰：‘弓马之事，非妇女子所议也！’”

关于战与和争论的尘埃就此落定，织田有乐斋等靠和谈吃饭的人黯然离去。

思想一统一，丰臣方立即下了总动员令，准备盔甲粮秣，并大开金库，提前兑现奖金啥的——是生是死，就在这一搏。赢了，天下我有，自不愁金银；输了，坐拥金山银山也没有用。这点，丰臣秀赖还是应该看得开的。

丰臣秀赖下定了作战的决心，却仍未能拉下面子，拒绝真田幸村挥师京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略——他在公卿文化熏陶下长大，要他挟天上以令诸候是办法不到了的。

众人最后捣鼓出一个分路出击的方案：“后藤基次于道明寺，真田幸村于平野，其子大助及族信连于天王寺，木村重成于若江，长曾我部盛亲于八尾久宝寺，薄田兼相于大和口，槙岛重宗、井上时利、北川宣胜等于玉造，御宿正伦、多田满范、大谷吉胤、渡边尚、森胜永、石川数矩、福岛正守于茶臼山，大野治长于冈山，以防东军。堀田胜喜、速水时之、真野赖包、野野村雅春、中村氏种为游军。”

丰臣方此时总人数七万余，比冬之阵的实力尚不如，分路进击危险性极大。然此时大阪确实无险可守，与其猬集一处被动捱打，不如主动出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尽管幕府方面磨刀较早，在大阪夏之阵中最先动手的却是大阪方面。

四月二十六日，大野治房（大野治长弟）统兵五千向东侵入大和郡山，将法隆寺烧成一片白地，幕府方守将筒井定庆落荒而逃，将五条城城主松仓重正与及后方的奈良暴露给了丰臣方。

松仓重正此时手上只有五百兵，跟大野治房硬碰硬碰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正当他满头大汗的准备指挥迎战的时候，大野治房却虚晃一枪，折向南方，杀向了浅野长晟的和歌山城，企图诱出浅野长晟，争取在被合围前打掉幕府军最弱的一路。

二十八日，大野道见等人在堺港一线烧掠，正好撞上幕府军的九鬼守隆、向井忠隆部。两军正面火拼得一阵，大野道见撤退了，向正准备进攻岸和田城的大野治房等人靠拢。

由于堺港是幕府方面重要兵站基地与补给基地，在大野兄弟部转向堺港后，幕府方面一边催促大和“方面军”加速前进，一边催促浅野长晟尽快出兵，以解大和、堺港之危。

浅野长晟不敢怠慢，急急起兵五千，向北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