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关原（一）

种麦子的人死掉了，磨麦子做饼的人也死掉了。按丰臣秀吉的打算，这张饼子应该是给丰臣秀赖吃的。

但是，德川家康有意见了。

据说小田原之战前，丰臣秀吉给德川家康打了个招呼：“关东八州在我目中，不日取以予卿耳”。还给德川家康划了个圈：江户那地儿不错，以后你就住那儿吧！

德川家康堆起笑脸：“幸甚！”心里却在嘀咕：这猴子又想玩什么花招？有心打下关东来益我？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吃，只有猴子的迷魂汤不能喝，咱还是小心谨慎点的好。

丰臣秀臣果然没食言，战后即如诺把关东八国的地盘划给了德川家康，却将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转给了织田信雄。

不久之后，织田信雄以不愿移居骏河国之故被摘帽除封，被迫出家，流放下野国，三河诸国顺理成章的落入了丰臣秀吉嫡系人马山内一丰、中村一氏等人的手中。

德川家康这才明白：丰臣秀吉那老小子，明着是给自己加封，却把德川家的根据地给抽掉了。关东这带儿，历来排外。北条氏几代英主，都没能把这地儿摆平。如今又多了北条旧部的猜惧，自家要面对的情况更是复杂。那二百五十万石，明着是自己的，压不住那些地头蛇加反对派，混得不好，连找个藏身之外也难哩！

德川家康毕竟不是织田信雄——只怕织田信雄的流放也是丰臣秀吉计划中的一部分，死撑到被处理都不愿搬家的钉子户还是不多的。他织田信雄又有反过丰臣秀吉的历史污点，怎敢那么牛气冲天再顶牛呢——他能忍。既然组织上这么安排，明知是整自己，他还是去了；明知道小田原城的基础好，还是在江户安家落户了。

总之，他小心谨慎地扮好“孙子”的角色，任你怎么挑都挑不出刺来。

会扮孙子只是忍者大法的第一重心得。若是只会扮孙子，别的都不会的人，那是真孙子。德川家康会忍，同样会干。

在民生方面，德川家康延续了北条氏时代的低税率政策，重新进行检地，积极发展工商业，自已发行金币，促进货币的流通。江户能由太田道灌时代的一个纯军事化的要塞发展成一个大都会，与德川家康的贡献有莫大关系。

在政治上，他将重新配置了自己的领地，以大久保长安、伊奈忠次、长谷川长纲、彦坂元正有能力的家臣为代官，管辖自己的一百万直辖区，其余领地则分别给按任务的轻重分别安排给井伊直政、榊原康政等人。对原来关东诸族，抚拉打结合，一巴掌一块糖，竟然安抚得关东诸强伏伏贴贴。若是丰臣秀吉戴眼镜的话，只怕也早就摔碎好几十副吧。

其实，以丰臣秀吉平日之智，未必看不出丰臣秀次之后，对秀赖最有威胁的就是德川家康。然则他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在太乖了，加之他的实力又过于强劲，要拿下他，免不了天下再次大乱。丰臣秀吉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不愿在自己暮年之时还弄出个烂摊子。若真到那个地步，收拾了烂摊子的人又岂会让秀赖继位呢？

让抄书者难以理解的是，不能除掉，就把他冷藏起来，给他个大老的名份安抚安抚算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弄个老狐狸来守护自己的政权吧？然而在他制定的权力体系中，德川家康不但位列于五大老之一，甚至还被委以“暂时”托管政权的权力，其地位即便低于被委以培养、托孤的前田利家，至少也能排在第二。

看来，晚年的丰臣秀吉也确实老得脑筋不怎么清楚了。

庆长四年（一五九九年）正月，前田利家携丰臣秀赖接受诸大小名的拜贺后，前往大阪上幼儿园。德川家康则搬入了伏见，成为“代秀吉视天下之事”的临时工。

后来被德川政权打成***的石田三成对增田长盛说：“德川与前田，协心出政，我辈徒为其所驱役。方今之计，莫若间二家。二家已间，乃可以逞”。于是，“两人离间之，二家由是有隙”。

石田三成与增田长盛有没有出手离间德川、前田两家的关系我们不晓得，有一件事倒是基本上可以断定的：无论有没有人离间，这两家人的摩擦是免不了的事，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并不能“协心出政”。德川家康自入主伏见城后，已有摘掉自己“临时工”帽子，换个正式工做做的意思；而无论是从资历、势力、人脉等方面都足以与之对抗的只有前田利家一人。前田家的任务，又是培养一个太子党来让接管政权的。这样的两家子人，需要别人来离间吗？

德川家康入主伏见城，除了给侵朝战争的幸存者论绩述功外，没有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习惯大刀阔斧地搞什么政治体制改革啥的，反而优哉游哉地象居委会大妈一样，当起了媒人来。

他让自己的六儿子松平忠辉娶了伊达政宗的女儿；把松平康元女儿嫁给福岛正则的养子正之；将水野忠重的女儿加给加藤清正作老婆；蜂须贺至镇纳了小笠原秀政的女儿；接着为黑田长政与保科正直的女儿作媒。

总之，那一段时间里，大伙儿跑场喝喜酒都喝得头晕眼花。

前田利家与石田三成对此十分焦虑：这几桩婚事，只要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能从中看得出来德川家康的心思来。伊达政宗是五大老外最有实力的大名，石高甚至高过宇喜多秀家和当初的小早川隆景，两家结姻，德川家不但无后顾之忧，还对前田家形成压倒性优势；其余数人，男方或女方至少有一家不是德川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就是德川家的重要家臣，而另一方则是福岛正则、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丰臣家里武断派的人。

几场婚事下来，一个以德川家康为中心的联盟已经隐隐形成，又加之听说德川家康、细川忠兴、岛津义弘、增田长盛等人频频互访，这一切，岂能不引起前田利家与石田三成等人的紧张？

一月十九日，堀尾吉晴（与中村一氏、生驹亲正并称为三中老）前去质问德川家康为什么违背丰臣秀吉不许大小名之间随意联姻的遗命。德川家康眼一瞪：“谁说我违反规定来着？大阁遗命，不经审批不准结婚，我现在不是审批了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大阁不在了，男人都不娶老婆，女人都不许生孩子了吗？倒是你啊，太阁把行政大权交给我，吩咐大家要听令行事，难道你想不服从不成？真是良心大大的坏了，死啦死啦的干活！”

堀尾吉晴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回家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没过几天，德川家康与前田利家的关系却又好了起来。两人交换了誓书，两家互访，表示德川前田一衣带水，长期以来都是睦邻友好关系，其中由于误会引起的一些波折不会影响两家的关系，两家将一如既往的世代友好下去，共同匡护丰臣家的利益，在丰臣家的旗帜下共创和谐社会等云云。

德川家康的脸变得那么快，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特殊的原因。只不过他要把堀尾吉晴死啦死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前田利家家里呼啦啦地来了一大批抄着家伙的人——不是来揪前田利家游斗的的，而是来悍卫丰臣家的。

在这些人中，有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三大老，石田三成等五奉行和文治派更是全部到位。蹊跷的是加藤清正刚刚娶完了人家叔父的女儿，竟然也立场不坚地蹩了过去。

德川家康一看这形势：得，我还是继续忍吧。——他心里明白，前田利家如今是代表丰臣家的一门旗子，有那么多人围着，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此时开打，自己又不占义理。算了，反正这岗位咱从织田信长那会就开始等了，再跟那么三五个月又如何呢？反正政治这张大饼是不会坏的，只要自己活得够长——因为，看上去，前田利家也已经活不长了。

前田利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日后的天下人大有可能是没有了天敌的德川家康，若是跟他闹得太僵，日后子孙恐受其害，故且也不愿跟德川家康闹到决裂的地步。两人见面之时，他还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德川家康：“咱家那小兔崽子，以后犯错，您可劲地打，不要看我的面子。”

闰三月三日，前田利家去世。临死前，他还叹道：“天下洶洶，吾不目嗣君成立而死，死不暝矣。”人寿天定，他也无可奈何。只是德川家康野心昭现，自己不旦没能抵制这种势头，反得为了子孙后代向德川家康搞了个折衷。若是在地府中与丰臣秀吉重逢，还真是没法子交待。

早就在门口等着确认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诸路大小名的代表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磨刀去了。

次日，前田利家家里哭声未断，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等武断派七将就举兵袭击石田三成在大阪的宅邸。

丰臣嫡系内文治派与武断派的矛盾由来已久，并因朝鲜战争而加深。丰臣秀吉活着的时候，左右逢源，倒也压制得住；前田利家未死，各所有持，至少也能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如今武断派有德川家康为靠山，石田三成却是孤家寡人，加藤清正等人不来斩个草除个根啥的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丰臣家的崩败竟然从内部先起，只怕丰臣秀吉在设计五大老五奉行系统的时候，压根没考虑到这种情形的应对预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