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侵略朝鲜之庆长之役(六)
这是一个马蜂窝,挑哪一个来打,都难免受到其它敌人的围攻。况且明军兵力不足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四万多的明军加上可堪一战的朝军,不过六万人,全部投进去攻其一点,倒能形成局部的优势。但日军猬集一处,兵力调度方便,一旦拔点不顺利,反而被日军形成内外夹击不利局面;即便拔点成功,如不及时撤走,也会陷入内线作战的境地,被迫在兵力处于劣形的条件下日军展开决战,这对已经最大限度地使用兵力的明朝联军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同时,拔点成功,由于已方是攻势作战,损失未必小于日军。对以少敌多的明朝联军来说,如果伤亡比日方大的话,这笔买卖是不划算的。
一句话概括起来,就是:此时对日军发动拔点进攻,风险极大,败面极高,好处极少。这样的行动单纯在军事层面来说,能免则免之。
邢玠不是军事人员,他更多的是要考虑政治问题。国内的大臣御史们并不懂得日军并未受到较大的打击,保存着大量的有生力量,主动撤退的事实,也不知道明军兵力一直不足的情况,只知道日本人既然退了,你为啥畏敌如虎呐?是不是养寇自重呐?白白浪费那么多银两却半点事都做不成,你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皇上,对得起老百姓咩?——这些老哥是靠骂人吃饭,骂人就是他的本职。至于骂得对不对,符不符实际情况,那是由皇帝裁决的事,他才懒得管哩。
人言可畏,党争凶猛,邢玠当然不可能听个风就当是雨,舆论的批评他还是不得不想办法应付的;朝鲜久拖不决,国内的杨应龙的叛乱倒是闹得越来越猛,他的老板万历皇帝已有厌烦之感。如果自己不做点成绩出来,只敢自己的乌纱帽有些不乐观。
总之就是:无论如何,都得在朝鲜弄得动静出来!
联军最后决定打击的对象是蔚山的加藤清正。
明军分三路进军,左路为新近入朝的李如梅,统卢得功,董正谊、茅国器等将;中路为高策,领祖承训、吴惟忠、颇贵、李宁得人;右路为李芳春,辖解生、牛伯英、方时新各部。左右两路军负责主攻蔚山,中路军前至宜宁为策应,担任前线总指挥的是杨镐、麻贵。明军总兵力达四万四千余人,加上朝军一万多策应兵力,此次战役联军投入总兵力五万七千人之多,是一五九二年开战以来联军最大规模的一次攻势作战。
为了壮大声势,十二月初四,邢玠在汉城搞了个盛大誓师仪式。数万年轻的将士,骄傲在扬着他们青春的面颜,大步迈过检阅台,盔甲鲜明,刀枪如林。高『潮』之时,礼炮齐鸣,烟花爆起,煞是壮观。汉城百姓,人皆振奋,交赞不已,都认为,日本人这回肯定下海喂鱼了。
十二月二十日,明军主力进至庆州,大体摸清了蔚山的布防情况:加藤清正于蔚山城外围隔太和江修有岛山城以为犄角,若下蔚山,必需下岛山。而岛山城不但修建得巩固异常,日军还可得到由釜山经彦阳走陆路或由太和江走水路的友军的增援,是块难啃的骨头。
为将岛山城之敌孤立起来,明军以吴惟忠部前出梁山,卢继忠部分攻梁山、太和江,切断日军援兵的来援通道;部份明军配合朝鲜前出天安、全州、南原一线以为疑兵。其余主力兵分三路,将岛山城团团围住,轮番殴打。前敌总指挥杨镐气冲斗牛,要来个瓮中捉鳖,砍掉侵朝日本中最为凶悍的加藤清正部!
二十二日,明军按既定部署,分路扑向自己的目标。
先有斩获的是吴惟忠部。他受命星夜南下,切断日军的陆路援道,刚跑彦阳城边上,就发现扎营至城外浅野幸长的前锋五百人。明军一声发喊,冲进营中,砍瓜切菜般地斩杀熟睡中的日军。吴惟忠手下的人马凶悍无比,又数倍于敌方,不悄一会,五百日军几被斩杀一光,只有几十人逃回城中。
浅野幸长大怒,凭着一口蛮劲,提兵杀出城外,要跟吴惟忠拼个你死我活。
过不了一会,浅野幸长就发现自己也没有金钢不败之身,被砍了还是照样会流血,眼见不对头,慌忙带着几个残兵一路逃回了岛山城中。
吴惟忠的任务在身,也不追赶,返身取彦阳城去了。
蔚山之战前,明军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准备发动反攻的意图,甚至还搞了一次大阅兵。日方即便搞不清楚谁是那个挨打的倒霉蛋,对受到袭击不应很奇怪才是的。
但是,从临战时日军的反应来看,他们对明军的袭击似乎有些手无足措的感觉,根本没有防备。甚至这会儿主将加藤清正都不在岛山城,而是跑到西生浦催运建筑材料去了,直到开战后才赶回来的,这倒也是奇事一桩。
二十三日,明将摆赛到城下搦战。日军在城上铁炮的掩护下,涌出城外,与明军肉博。
摆赛大呼小叫,佯装不支,拔腿便跑——别看那摆赛是个蒙古莽汉,演技却极为迫真,大有提名小金人奖的水准。
日军瞧见这粗眉圆目的大汉竟然如此脓包,心下大乐,紧紧追来。
早已埋伏在一旁的明将杨登山见得真切,时机一到,挥军与摆赛一齐掩杀,日军丢下四百多具尸体,再也不敢出战了。
二十四日,明军大举进攻,岛山城周边各据点先后被明军攻陷。在南军茅国器、陈寅等人的攻击之下,岛山城本城也岌岌可危。明军连破三丸、二丸,六百六十多名日军被打死。
就在陈寅要一鼓作气,攻入本丸的时候,杨镐鸣锣收兵了——据说是杨镐瞧见这GAME马上就OVER了,自己的铁哥们李如梅的辽兵还没得露过脸,想留点工分给李如梅挣挣。
陈寅满肚子的气:这一层层的防线是战士的生命换来的啊,这一退过后又得多少人命来补呢?
然而军令如山,他不得不从,这是他作为军人第一堂课学的内容——同是明军最能打的主力部队,浙兵的服从性、纪律性要比辽东军要好上一大截,这跟戚继光等南将较为圆滑的为人处世观应有很大关系。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这话一点儿不假。
侥幸逃过一难的加藤安政头皮直发麻:仗才打那么一天,阵地丢了三分之二,明天还拿什么玩啊?
他自己不敢下撤退的命令,也知道就算是撤,也难保能全身而退,只得派了个敢死队员,潜出岛山城去找加藤清正。
加藤清正果然够悍,二话没说,立即带着五百士兵,从西生浦由水路赶回岛山城(时间不详,当在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之间)——明军没有水师参战,封堵不住水路的日军,使得岛山城边上扎的篱笆有一个大大的缺口。据说明军曾经请权慄派朝鲜水师前来增援,但以李舜臣当时的实力,自保尚不暇,更别谈从西绕到东去封堵日军了。
二十五、二十六日,明朝联军继续猛攻城池。日军惊魂稍定,据城死战,密集的铁炮弹丸象雨点一般地泼向联军。明朝踏着战友的尸体,奋力向前,曾一度突上城头,却因后援不继,十多名士卒,全部战死。
在激战间,日军战船出现在太和江下游的蓝江江面附近。为了扎紧篱笆,杨镐急派明军三千扎营太和江岸——水师不给力,靠陆军扎口子,无论如何都有点悬。
二十七日,终日大雨,休战一天。
二十八、二十九日,攻击再次失败,死伤累累。
杨镐见伤亡过重,士气低落,只得改攻为困,等待日军自行溃乱。
围困一直持续到次年正月二日,日军营中水尽粮绝。幸存者仅靠喝血水、壕沟的积水、人畜尿水解渴,以纸、草甚至墙土充饥——“城兵饥渴,皆啮纸煎壁土,刺马饮其血。马尽乃隐溺。夜出城外,搜明人尸,取其所佩糗粮牛炙食之。天大雪,士卒瘒瘃有堕指者。”
腹中无食又加天寒地冻,身边本是活生生的战友,到第二天醒来一摸,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只悄得再困一两日,日军就得吃上人肉料理了——这倒是不怎么缺的,还有源源不断的补充哩。
饶是如此,一旦听到联军来攻,日军的指挥官们马上扯着充血的嗓子,用象野兽一样混杂不清的嘶鸣声喝斥着士兵还击,用脚猛踢在地上的不知道是尸体还是活人,将他们赶到工事后面;日军士卒摇摇晃晃爬起来,梦游般地瞪着呆滞的眼神,机械地装药,上弹,击发,直到他被一发高速飞来的炮弹轰得四分五裂为止。
加藤清正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悲哀地看着这一切。事到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蔚山困住了加藤清正,同样也困住了杨镐。他大概没想到,日军居然如此的顽强,十天过去了,日军死伤无算,城头上几乎看不到活物了,自己发动的进攻仍被一些象游魂一样的身影给挡了回来。联军的战斗意志越来越差,士气越来越低,加之已方粮草已断不济的景地,若是外线的日军集中大部人马攻来,联军这四五万人前途堪忧。
仗打到这会,是考虑撤退的时候了。
可眼下这块肥肉太诱人了,杨镐舍不得放走,就连加藤清正哀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杨镐都不肯(到杨镐想时,加藤清正却又不想了,唉,找个步调合拍的敌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啊)。或者只要再攻一轮,城就破了呢?只要再打一天,日军就完蛋了呢?
杨镐就这样抱着赌徒的心态,毫不理会自己的困境,一注一注地往投入自己的本钱——如果这仅是他与加藤清正的较量,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完全是必要,因为那一分钟决定的是胜负;但杨镐如今面对的却不只是加藤清正,就算击败了加藤清正,明军还能挡得住新加入日军的攻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