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下人(下)
一 侵略朝鲜之庆长之役(一)
接下来的是一场演了好几年、典型的下瞒上的闹剧,简直可以拿来当悬念故事来看。
如果沈游击惟敬大人在平壤光复之后的某一天突然中风死去,或者一不小心吃了流弹啥的被打死了,如今他的事迹可以这样写:“沈惟敬,浙江人……万历年间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在抗倭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等等云云——外交就是忽悠,为国忽悠光荣,按他从出场一直到现在的表现给他个高分的盖棺之论是没问题的。
但他老爷子身子骨却硬朗得很,一点自然死亡的意思都没有;数十万乱军之中,似乎也没有谁愿意向这老头开上一枪。这棺盖不下来,这论就没法定了。
他拿到丰臣秀吉开出的七条大纲,冷汗直冒。他知道这七条里面,除了释放朝鲜王子一条双方是相同的,封贡一条能摆上桌面讨论以外,其它的不要说讨论,连提都不能提。什么割让朝鲜南四道啥的,大明公主啥的,一提就露馅了。
对于和谈的条件,明朝方面经过主战派、主和派的一番争吵,老板最后也拍板了:和谈说可以,条件也甭搞得太复杂喽。日军撤出朝鲜;“平秀吉”谢罪;可考虑册封“平秀吉”为国王,但你日本人历来都乍乍唬唬的,一来中国就惹事生非,封贡的事就免了吧——朝鲜的王子都已经送回来了,这事就不用提了。
大明的方面要求并不是很高,概括来说一是日本人认错,二是恢复原状,三是可以给日本人个名份。同样自认为战胜者,大明方面的提议跟日本方面小人得志式的要求充分地体现了两个国家的气度。即便数百年后,经过明治维新后军事、政治、社会全面进步的日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亦不过是暴发户的铜臭与贪婪而已。如果说大和民族的民族不乏忍隐、好学、好胜、服从、认真等等令人敬佩的特质的话,那么他们从来就没有包容与博大的心胸。
由于丰臣秀吉要价高造成两方巨大的差距,看来还真是没法谈下去了。
宋应昌其实也不准备谈,这位老兄时和时打,看似跑位飘忽,实际上只有一个宗旨:怎么样能更好把日本人赶下海去喂鱼,就怎么干。所以,他把沈惟敬、内藤如安扣在朝鲜,压根不上他们上京。为此,主战派、主和派的朝中大臣、御史们的板砖他都收过,到了最后被解职了事。
这位爷为文职人员,又有李如松等明星级人物光芒阻挡,并不显得如何的风光。直到庆长之役爆发时,人们才发现,原来一个好的统筹、协调、把控全局的人是如此的重要啊。
随着兵部尚书石星由主战摆向主和,北京城里主和派占了上风,内藤如安北京之行终于有了些曙光。
然则沈惟敬头大了:内藤如安一上京,那七条一摊上桌面,岂不是立马玩儿?
他找了个机会,跟小西行长碰上了头:老弟,这事儿就这么捅上去,我自然玩儿完;谈判一破裂,只怕老弟你也吃罪不起吧?听说你老板很丑,温不温柔咱就不晓得了。
小西行长生意人出身,这种算盘打得不比沈惟敬差。他摸着脑壳,一咬牙:“成,咱哥,就听你的!”
沈惟敬一撇嘴:“怎么办?总不成能凉拌?按大明要求的资料整呗!”
两人关上门凑起来一商量,竟然拼出一篇辞藻华丽,态度诚恳、语气沉重、分析到位检讨书,说日本完全没有不看大明面子的意思,只是太过于急着瞻仰老大的风彩,朝鲜又JJYY地不肯引见,一时冲动,打了您的小弟。这事咱知错了,老大大人大量,勿怪勿怪。
那七条也作了大幅的修改:大明的花姑娘不敢要了,不过仗打得咱快破产了,望能赏银二万两;册封还是要的,生意也是要做的,望上国开恩;朝鲜南四道只要一道。其它条款干脆大笔一挥,全部删掉了。
小西行长还告诉内藤如安:“多叩头,少说话,人家问你你只管哈依就成了,一切听沈游击的,千万别行差踏错了!”
等所有假资料都造完了,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总于放下心来。
然则,他们没想到,大明朝廷召见内藤如安,是整整一年之后——李如松等军头可以随便捆打人家一个封疆大吏,作为人家老大却不能不在政治层面上顾及小弟的感受,朝鲜那边的思想工作是要做通的。
所以,大明撤下了主战的宋应昌,换上顾养谦为辽东经略,负责朝鲜事务的善后。
这顾养谦派出一个叫胡泽的人,整整给朝鲜君臣上了三个多月的政治形势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哄又吓,引经据典,把整个朝鲜朝廷搞得头晕脑涨,为了及早下课,个个都高呼和平万岁,下课有理等云云。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朝鲜这关一过,大明朝廷中的主战派都没得话说了:挨打的人都喊爽了,你自个振振有词不是自找麻烦吗?打仗是要钱的,要人命的,被当成好战分子可就不是小事了。
大明迟迟不肯如见日使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对封贡问题的态度不统一。“封”的问题不是很大,人家毕竟承认你老大权威才请你封的嘛;“贡”却是上国对忠诚藩国的赏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日本都不符合条件。
更有主战派认为:以封贡来解决日本对朝鲜、大明的领土野心,无疑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切实际。
明神宗掂来量去,迟迟没有拍板,最后决定:瞧瞧日本人怎么说,再作打算吧,若日本人非得坚持要贡,到时候再跟他谈也不迟嘛。
就这样,内藤如安于一五九四年十二月,在他离开名护屋一年半之后,才到灰他的目的地。
大出大明朝廷意料之外的是,他很好说话,已方提出的三大条件他毫无保留的全部打包接收,石星等人奉诣问话也很顺利——他老哥明知道,条件是假的,谈判是假的,他又何必为一个假的议和多说废话,横生枝节呢?早干完活早收工,出了事自有高个子顶着,自己费那门子神管这些东西哩。
沈惟敬刚刚舒了口气,心里又马上悬了起来:朱翊钧被忽悠得龙颜大悦,派临淮候李宗城为正使、都指挥杨方亨为副使,出使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上头认为,他老兄自已于和谈中鞍前马后,立有大功,又精通日语,熟悉日情,特许陪同出国公干。
沈惟敬没等使团一起出发,以打前站为由,撒开脚丫子跑到了釜山,找到了小西行长,说大明使团就快来了,你们还有那一大砣子人留在朝鲜,怎么办?大明使团一到朝鲜,这锅又怎么补?
两人绞尽汗脑,也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暂时就这样,见机行事了。
确实,日本虽然撤了一部队兵力回了国,但是还有一半左右的人马留在朝鲜。丰臣秀吉是战和两手抓,两手都硬,他认为,不费一兵一卒,能占朝鲜南四道固然好,如果和谈不成,那就坚决地拿拳头说的。
在他的指示下,留在朝鲜的日本军队在停战的几年里,在原来的釜山防线的基础上,以在国内打仗的劲头,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石质的“倭城”,除了防御工事外,内配有农田、兵舍、水井等设施。明眼人一眼都看得出来,日本人压根不想走。
大明使团瞧见这势头不对,呆在汉城不肯走了:“你们不是说撤走所有军队的吗?怎么还有那么多兵在这里?你们说话到底算不算数的?”
小西行长有些尴尬:“咱们行李多,一下子撤不完。何况这兵荒马乱的,没有兵来保护上国使者,万一有啥损伤,咱们也担待不起,对吧?”
他以期待的眼光看着沈惟敬。
沈惟敬连连点头——不管他们原来的各自目的是什么,如今总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临淮侯李宗城的牌子不小,是大明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后人,投胎技术出神入化,无半点功勋就混了个创造爷当当。同是靠父荫出头,他跟李如松却大大的不同,人家是将门虎子,他可是个绣花枕头的角色,见得“日本通”沈惟敬点头,加上石星又派人来催其成行,当下也将信将疑,将使团移至了釜山浦。
这已经是一五九五年九月底的事了。
李宗城在釜山一拖又拖了几个月,突然间,他老人家感觉不好玩,逃了。
咱们的侯爷逃的原因的版本至少有两个:全年龄版的是说有人告诉日军压根就没有准备议和,把明使团弄来,不过是为了把他们当肉票而已,你们一到日本可就回不来啦!——至于这有人嘛,或说是日营中的中国人,或说是加藤清正派出来的人,干脆有人直接就说加藤清正本人。仗是大伙一块打的,和谈的功劳却由小西行长一人独得,加藤清正心里不平衡,拆个台的动机倒是完全有的。
除了全年龄版外,还有一个三级香艳版的:李宗城呆得寂寞无聊,于宴会上偶见一美女,便上前答讪。没成想那正中日人的圈套,那美女正是宗义智的老婆。宗义智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刀要砍掉这个意图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家伙。沈惟敬等人惺惺作态,生拉硬拽,李宗城方得逃了出来。
尽管美女加刀剑的情节票房要高些,抄书者还是认为全年龄版的靠谱些吧。
李宗城在出逃后,向大明朝廷写了一封奏折,把他在前方听来的丰臣秀吉当初提出的七条议和条件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