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巨族末世（一）
一五三二年（天文元年），细川晴元十八岁。
十八岁是个花一样的年龄，抄书者那会儿刚上大学不久，要不就是在足球场上毫无章法地踢得烟尘滚滚；要不就是在百十号人的大班课上睡得口水直流；又或者正带着一丝幻想，一些憧憬，还有不少龌龊人念头，偷偷地看着身边的女同学，始终鼓不起勇气发动攻势，只得讪讪地扮出一幅酷样，一溜而过。
那个辰光，如今回想起来，就连发呆发傻都是美好和甜蜜的。
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不管是青春，还是红颜。
细川晴元的十八岁有另一种浪漫，血色的浪漫。
一五二二年，畠山尚顺卒于淡路，先行一步，为前将军义稙打头站去了，他的儿子稙长成为尾州畠山家的当主；总州畠山家这一边没过多久，义英也让位于义尧。两位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烧，畠山尚顺和义英不断勾心斗角小打小闹的惨淡和平局面被烧成了灰烬。
利字当头照，畠山稙长选择性失忆地忘记了自己名字中所拜受的“稙”字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了，抱住细川高国的大腿不放；畠山义尧也不显弱，抱起了堺公方的大腿。
头几年，畠山稙长很得意，走路都是横着走的；丹波事一起，风水又轮到了义尧一方，畠山稙长被柳本贤治和畠山义尧围着群殴，被迫求和。
畠山义尧并的日子，没有因畠山稙长的失势而好过一些，因为他手下有一个叫木泽长政的人。
木泽长政似乎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他的后代似乎也没能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概括地说，木泽家就是一棵流星，木泽长政则是其家家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跟某名人差不多。
很显然，木泽长政并不满意自己处境，在他看来，前无古人已无法改变，后面的路却应该由他自己和子孙开创。畠山义尧自然是挡着他和他子孙道上的第一块石头，必须要毫不留情地搬掉。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真刀真枪地跟畠山义尧对着干，打得个热火朝天。
畠山义尧对急着要冒头的守护代很是头疼，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与三好元长联手围攻木泽长政的饭盛山城。这两位爷以前砍下的人头，都以以箩筐为单位来算的，战绩骄人，技术过硬，单一个人木泽长政也招架不住了，如今两家合伙，木泽长政更是叫苦不迭，频频向细川晴元发电报：细川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细川睛元收到了电报，立即下令三好元长与畠山义尧停火撤兵。
在这之前，细川晴元跟木泽长政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从关系上来说，也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理由帮木泽长政出这个头。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三好元长也实在太嚣张了点，一打完仗就公报私仇，砍掉了与他不和的死人柳本贤治的儿子柳本甚次郎，细川晴元认为有必要给三好元长下个马威，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话事人，免得他冒出些不和谐的想法，所以才掺合到这事上来吧。
看来，畠山义尧跟三好家联手，确实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却也给木泽长政引来了一个更生猛的帮手。此消彼长，这笔买卖亏大了。
见老板发了脾气，三好元长消停了多半年时间，最后还是忍不住了。第二年（一五三二年（天文元年）五月），再一次的与畠山义尧合兵攻打饭盛山城。
如果说头一年的细川晴元只是想警告一下三好元长的话，现在小伙子的火可是发大了：既然你不把咱放在眼里，那咱就杀了你这猴子给鸡们看看吧。
细川睛元知道，就他和木泽长政两人，要杀掉三好元长难度系数还是蛮大的。于是，他拉了两个帮手：三好政长（宗三）与本愿寺证如。
这三好政长是三好元长的老叔，一瞧这两人的关系就知道，这是无数家庭人伦惨剧中的一出戏；但证如一个当和尚的，虽然四大皆不空，红尘也不见得看得如何透，他跑来掺合个啥呢？
我们翻翻三好元长履历表上宗教信仰的一栏，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位爷信的是日莲宗。
如果我们没忘记镰仓时代那位日莲上人的话，自然会记得，日莲上人把其它宗派都视为“邪法”，要坚决地砸烂他们的狗头；只有自家的东西才是正法，必须大力弘扬。事实上，所有的宗教都有排它性，自家的神仙也必须是至高无上的，唯一的，决不容许别家的神灵平起平坐。而日莲宗和本愿寺两档子人只不过登峰造极，把这种排它性升级到最高的层面罢了。
细川晴元就是看到这一点，便给证如写了封信，说如果三好元长如果得胜，以他日莲宗的背景，日后本愿寺的日子怎么过，你自个想想吧。
证如这一年十七岁，正好是最佳的被人当枪使的年头。何况细川晴元给他描述的阿鼻地狱般的情形也并非纯粹的恫吓，日莲宗与本愿寺的冲突确实也由来已久，自己要脱身局外，大概是办不到的。
他轻轻地念了一声佛号：他不入地狱，难道我下地狱？
六月十五日，由本愿寺徒众为主力的三万大军突然在饭盛山侧方出现，三好元长、畠山义尧的军队在信徒们形成的浪潮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吞没了。畠山义尧当场自杀，三好元长被赶到日莲宗的显本寺，为避免牵连寺众，在几天之后也切腹自害。倒是将军义维见机极快，撒腿跑到阿波国，庇护在天龙寺下渡过他其后漫长的四十年光阴。
兴奋的本愿寺徒众们其后的狂欢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在“圣战”的鼓舞下，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象蝗虫般席卷了近畿一带，对守护大名们的警告置之不理，袭击其它派系的寺院，批斗宣讲“邪法”的危害，连南都兴福寺都逃过他们的魔爪。他们还叫嚷着要继续发动圣战，把敌人日莲派给消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