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镰仓的败落(一)
两次抵御外敌的胜利,为北条时宗在生前在身后取得了极大的荣誉。甚至在明治维新时代,日本为了加强尊王攘夷的思想,提高本国的民族自豪感,还将已经死了六百年的北条时宗请了出来,追赠他为从一位。尽管在二战之后,在反思思潮之下,他处死使者的无理行为及强硬背后透出的无知与自大遭到一些学者的批判。但无论如何,他的功绩不可抹灭,幸得于他,日本才避免被入侵的命运。即便有错,也是瑕不掩瑜。
北条时宗没有打完胜仗后的喜悦感,反而陷入愤怒的上访人群之中。
两次抗击蒙古入侵的战争,是外战,镰仓没有捞到什么好处,顽强得以渡过难关而已。可是,作为一个领导,对有功之臣要论功行赏的,对英勇战死者也是需要抚恤安葬的,拿着几朵大红花和军功章显然没办法向舍命相搏的武士们交差。要摊以前内战的时候,镰仓把被打败的有钱人的家产拿出来分分也就交差,现在两手空空,拿什么给人家发奖金呢?
此外,异国警固番役、壁垒的建造、装备的准备等对元军事准备也消耗了御家人的财力物力,使得更多御家人陷入破产的境地。为了使武士安心扎根前线,守家卫国,幕府不断地增加镇西奉行的职能,最后把它提为镇西探题,使之具有审判、裁决能力,这倒是解决了九州御家人打官司等问题,但是武士们最关心的经济问题镰仓却不顾不问——这年头,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嘛。
为了说明大战后九州御家人的景况,咱们不妨再次请出堂吉诃德——竹崎季长先生出来现身说法。有请竹崎季长先生四度出场,大家鼓掌欢迎!
竹崎季长当年以损失了一半兵力的代价(两人)赚了个一番枪,还运气不错地找到白石通泰和又二郎来给他做证明,心里乐得美滋滋的:这功劳肯定是跑不了的啦。
养好伤之后,他自己在街上买了朵小红花戴在胸上,心想,反正镰仓的奖赏很快就下来了,自己戴朵红朵也不算是冒功,便带着幸存下来的部下,兴孜孜便回老家去了。
刚回到村的竹崎大叔可是见过世面的牛人,村子里的人纷纷前来围观,倾听他讲打仗的故事。他也不厌其烦地向一批又一批的来客介绍自己如何的勇闯敌阵,敌人的火力是如何的密集,那闪闪冒着火花的铁炮是如何的恐怖,自己的手下是如何的为国捐躯,自己又是如何奋勇杀敌等等。说到兴奋之处还解下纱布,向观众来展示自己头上的几个大包——那可是自己参加战争的唯一证明啊。
村民们听得啧啧称奇,纷纷说大人你这次立了大功,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等等云云。
他的故事反反复复的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村里的人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连最好奇的小孩子见了他都绕着走,省得被他抓住来听他讲故事。有人甚至偷偷的说,这位武士大人不是压根没到前线打过仗,根本就是出去兜了一圈回来跑咱吹牛的吧?
竹崎季长好生没劲,慢慢地也失去了讲故事的兴趣,只好呆在家里看着空空的四墙,闷闷不乐的等幕府的通知——他的家产基本上都变卖完来换装备了,家里就象被打劫完后又被洪水冲过一样。
他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大半年时间,到第二年夏末,他终于受不了村里人的白眼,决定前去镰仓上访,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他变卖了最后一反的薄地,把房子也抵抗给别人,勉强凑足了路费,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向镰仓进发。
镰仓负责接访工作的是安达泰盛——他是安达景盛的孙子,具体职务是“御恩奉行”,专用负责调查、确认武士的战功,核发奖赏。竹崎季长上访,找他一点没错。
然而,此时的安达泰盛也是苦不堪言:这活儿原来是好差事,拥有了人事奖罚权,完全可能通过这职位以权谋私,收卖人心,培养自己的亲信队伍,取得武士们的效忠。可这次实在是僧多粥少,不但在前线立战功的将士要行赏,在后方发动全国神佛的神职人员也属“御恩”奖赏对象,镰仓在战争中却一文钱也没能收回来,他拿什么去奖赏人家?他能不头大如斗吗?
安达泰盛脑子还是比较灵活的,既然没有钱,那就抢吧。抢谁呢?御家人、御内人都不能抢,朝廷贵人们不好意思抢,神社佛寺不敢抢,那就抢商人、富农们的吧,这些人钱不少,地位却麻麻地,抢了他们也不敢出声。
于是,所谓的德政令又再次出台了:御家人的债务可以抹掉,他们典当给别人的土地可以无偿收回,实际上那就是政府帮御家人赖账了。
部分御家人倒是通过可以通过新政策取得好处,但是大部分已经接近破产的武士并未能由此而过上好日子,象竹崎季长这种就是。他老哥本来就没有多少房地产了,剩下的土地又是输给别的御家人的,镰仓的新政根本没有普照到他家的那圪塔,这些自认为功大过天的武士不上访就怪了。
八月初,竹崎季长到达了镰仓,开始他的漫漫上访之途。
初见到竹崎季长,安达泰盛心里不过嘀咕了一声:又来了一个,就把他忘记至脑后去了。镰仓倒也没有截访的习惯,要不对这种影响安定和谐形象的家伙,早就打电话到肥后让当地政府来把他接回去了,说不定某个冠以临时工名称的人还在半路一脚把他踢下车:去你丫的,老给大爷我添麻烦,你给我走回家去,下次还见到你看我不收拾你!
竹崎季长倒也是个乐天派,他没有气馁,便呆在镰仓一直不肯走,象上班一样天天到安达泰盛那里去报到,报到完之后又跑到神社去祈祷,三点一线的生活也过得比较简单,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的窘迫——吃饭睡觉是要钱的,镰仓米贵,白居亦不易啊。
过得一段时间后,为了生活费,他连马都给卖了,最后的家当就只有他自己在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眼看秋风又要起了,他的秋衣还不知道在那里呢。
安达泰盛原来也没把竹崎季长放在心上,过得一段时间,开始对这位整天的“亲,吃过饭没有”?“亲,您那么大领导也亲自来上厕所啊?”的家伙开始有些腻烦;又过得一段时间,他一见竹崎季长的那张胖脸就牙根发痒;再过一段时间,则是见这人一怕,闻到他味道就绕道走。
偏偏这位爷的鼻子比猎犬还是灵,要躲也躲不开。
两个月后,安达泰盛终于顶不住了:你是有功之臣,一番枪,了不起,我惹不起也躲不过,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拿回家去,你这不是没马了吗?我这里有好马一匹,当是我私人省你的,你这就回去吧。
于是乎,竹崎季长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混了个地头职,还得了一匹好马。几年后的竹崎大叔玩儿命不亚当年,当是与自己当年捞了那么多好处有关吧。
后来,他大概怕自己的事迹被湮灭,于是请人给他制作一幅绘卷(诸位看官把它当成大型的漫画书即可),即《蒙古袭来绘词》。这倒好,不用他再天天的象复读机一样的讲自己的故事了。
然而,竹崎季长只是个特例,数以千计的武士并没有他的韧劲与好运,更多的人的战功并没有镰仓幕府的实际的奖赏,反倒是北条氏借用蒙古入侵的机会,不断向各国派出北条氏的人主持政事,各国守护地头中北条氏的人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接踵而来的是不断加重的军役负担,造成了御家人处于破产景地与破产边缘。一部分较有势力的御家人为了使自己的家族免于破产的命运,想方设法的侵吞已经不多的公有领地,蚕食庄园的土地,并拒绝向庄园领主交纳年贡;更多的家族则不可避免的彻底的没落。
以上种种不但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还削弱了镰仓执政的基础,成为镰仓库政权最后衰退的重要原因。既然投靠了主子,向镰仓效忠还不能填饱肚子,武士们的忠诚度自然大打折扣,“不要问国家为你做过什么,先问你为国家做过什么”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不要问个人为国家做过什么,先问国家为你做过什么”才对。
有学者认为,蒙古袭来之后,朝廷无论是外交权,还是内政的权力,都已经基本上转移给了镰仓幕府,镰仓方面由“军政府”变成事实上统控全国的政府。处政经验并不丰富的北条宗时被一下子增加的如山各种矛盾击倒了,从而造成他健康的恶化,并很快死去。
北条宗时子嗣并不怎么的兴旺,留下来的岗位由其子北条贞时接替。由于彼时的北条贞时才十四岁,因此实际处理政务的是他的外公安达泰景。
安达泰景在三浦之乱时初次出阵,时年方十七岁。一二五三年,他继任安达氏的家督,并位列引付众,后又叙任安达氏传统之职秋田城介。数年之后列评定众,文永五年任越诉奉行,即负责上诉的中级人民法院院的角色。此后的差事即是我们所知的御恩奉行,代表将军执行御恩的权力。他的飞黄腾达自是与安达氏一向作为北条得宗的追随者的身份有关,同时也得益于安达氏与北条得宗的姻亲关系。北条时宗对这位大舅子也是依赖有加,是有权参加“寄合”的人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