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下一站:阋墙(二)
源义经早就听到镰仓派出刺客的消息,虽然不太相信哥哥那么绝情,却还是提高了警惕。土佐坊昌俊来到京城又不拜会他引起了他的怀疑,便把土佐坊昌俊叫到府中,细细地盘问一番。
土佐坊昌俊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自称是来七大寺游历的,神色自在,对答如流,一点口风都没漏。
当晚,土佐坊昌俊与其弟带领的别动队会合,偷袭源义经的六条堀河馆。幸得源义经的妾待静警觉,唤醒众人,源义经与数名手下奋力抵抗,刺客一时间无法得手。
其后,源行家与手下们赶到,打散了敌人,并抓捕了土佐坊昌俊。
在审讯时,土佐坊昌俊自称忠于主上事,死而不悔,骂声不断,真不知他忠的是谁。若是源义朝,则应劝赖朝、义家兄弟和睦;若是忠于赖朝,也应该劝赖朝不要做这种骨肉相残的事,免致骂名;在中点火,陷天下复于大乱,将万民于水火,其真忠乎?
源义家倒遂其所愿,一刀割下他的秃头,简直大快人心。
次日,源义家与行家进宫,“苦请宣旨”,要求朝廷下诣征讨源赖朝。
后白河法皇等人在源赖朝下令禁止麾下将领自行向朝廷请功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源赖朝的意图:平氏虽然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毕竟还认定朝廷的权威,承认公卿们的一套基本原则,借壳经营,自己只要听话,他平家还是管自己饭的;源赖朝却是要拆掉自己的灶台,搞资产重组,另立炉灶,自己开伙吃饭哩,到那时候谁还管自己有没有饭吃啊?
加之平氏被灭后,源赖朝“恃势渐陵侮朝廷,大失法皇之意”;在源平合战的末期,源军的军纪开始败坏,源赖朝任土肥实平、梶原景时为近畿总追捕使,没想到他们所任命的官吏“侵暴特甚”。由于以上种种,后白河法皇已经对他极为不满。
现在源义家要出来打头阵,王族公卿自然没啥反对意见。源义家若是侥幸胜了,日后自己的饭碗有着落;源义家败了,大不了再发一道令旨:当日的诣意是在那个反贼刀剑加身之下发的,作不了数。反正这几年类似的文件发多了,不过把反贼的名字改一下就可以成文了,一点都不费功夫。
于是,后白河法皇大笔一挥:同意。
听闻土佐坊昌俊那秃头被杀,源赖朝大喜:“杀吾使也,今后兵有名”,当下要发兵进击义经。
没想到他吆喝了半天,愣是没有动静——大伙儿的价值观不象他的那么龌龊,土佐坊昌俊是使者不假,但大伙儿都心如明镜,那是要人命的使者。源义经不杀他,难道还伸长脖子任由他砍不成?
众将都目瞪口呆的盯着源赖朝:您老的使者手脚不麻利,做事不利落,被人抓住了把柄,好歹也派人过去道个歉,表示个遗憾,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为自己撇个清白成不成?这么明目张胆的做人做事,那里还有什么仁义道德呀?
源赖朝此时已经不用讲啥仁义道德了,那些个劳么子东西只不过是弱者想拿来阻挡强者的借口而已,他现在是强者,讲仁义道德只会绑住他的双手。他喜欢的是裸奔,赤裸裸的无拘无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你们不肯跟我是吧?好,我自己亲自上阵,看你们跟不跟!
他勃然大怒,激动得嘴皮子乱抖:“你们同不同意,咱都要出征讨伐源义经,愿意跟自己打江山就来,不愿意就滚蛋!”。
这样叫来叫去,只得小山朝政、朝光等五十余多人响应。
第二天,源赖朝不再叫嚷了,命令那五十几个傻瓜:你们先发到京师,“速诛行家、义经,如二人既出京师,姑竢吾至”——土佐房昌俊八十多人被打得一干两净,源赖朝倒也不敢以为自己带着那五十几个人御驾亲征源义经就会望风而逃。
数日之后,源赖朝终于做通了诸将的思想工作,亲率大军前向京师。
大军进至黄濑川,这里正是当年源义经从奥州赶来与他会面之处,兄弟相见,泪眼交加的场面仍历历在目,自己还将其比为源义光。景物依然,人事全非,今日兄弟却成敌人,自己要亲自统兵前去征讨,不知他那被权力欲蒙蔽了的心,是否会有点点伤感呢?
正好此时,京师的探马来报:源行家、义经已逃出京城,前往西国。源赖朝顾及其背后的藤原秀衡,也放弃了亲征的念头,只是找来源范赖:“你负责把那小子给我逮回来!”
想想还不放心,在原范赖临行前,他又突然冒出一句话:“你可千万别学义经一样啊”,。
这话把源范赖吓得魂不附体,当日即辞掉大将之职,跑回家里养病去了。
源赖朝随后改以北条时政与土肥实平追捕之——当然,他还不忘记让后白河法皇重新印发征讨令。害得后白河法皇戴上老花眼镜,吭吭哧哧拿涂改液在文件上厚厚在涂上了一大层。
源义经与源行家大概是在十一月初离京的,所部人马不过三五百骑而已。
源义经虽然没开过自己的公司,却也是行业中人,也应该知道这点本钱着实不是吹嘘有二十万大军的镰仓殿的对手,自己实力要向源赖朝摊牌是远远不够的。向后白河法皇申请征讨令,从而与兄弟撕破了脸面,大概是他给哥哥的无情及平日怨气的总爆发,气得失去了理智之后才做出的不明智的决定。
在征讨令下发之前,九条兼实曾劝后白河法皇:先召源赖朝来,质问他为何要派人刺杀源义经这样的有功之臣。若他来了,那等于落在朝廷彀中;若他不来,谅他暂时还不好向朝廷翻脸动手,源义经可先攒一些力量,日后再图,不致于刚发征讨令没几天,就落荒而逃,徒遭世人取笑。
这本是老成持重之见,可源义经已经被气糊涂了,后白河法皇、源行家两大搞屎棍做了一辈子的人也没清醒过,兼实的话就这么被无视掉了。
待到清醒过后,源义经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也木已成舟,只得一箭未放,就逃往西国。
逃难者一路向西,在摄津击破了多田行纲部队,折损了不少人马——这位多田行纲就是当日鹿谷事件中毅然脱离***阵营,纵身投入平清盛怀抱的源行纲。这位爷田多不多咱不知道,但其行绝对不“钢”。他先是给藤原氏打工,瞧摄政家失势,跳槽到后白河法皇处;平氏掌权,慌不迭地投诚献媚;源义仲进京,他连夜改制白旗;源义经渡过宇治川,他列队欢迎;现在源赖朝、义经兄弟阋墙,他痛打落水狗,是个有奶就是娘的人的标准样板。他不去当政客实在是太浪费了人材了。
在这之后,经后白河法皇涂改过的院宣已经发布到全国,各处武士们都睁大眼睛盯住路人,免得失去那么个大好的立功机会,从陆路到九州比三藏西游还要难。
源行家、义经本想从摄津大物浦转海道到九州。刚一出发,一场暴风雨就把他们打散了,源行家漂至和泉国,次年五月被常陆房昌明所杀;源义经则回到大和国,藏于吉野山。在辗转和不断的与追捕者的战斗中,他的手下不是战死,就是失散,其妾静御前因身怀六甲也被他劝下了山,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艰难中,他还是挺了过来,还冒险躲回京城住了几个月。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局势趋于稳定,战争的记忆慢慢地淡去了。大江广元遂以“屡役兵诸道,乃兵疲邦费”为由,建议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将镰仓实行了数年、颇见成效的守护、地头制推行全国。尽管源赖朝一再表明,自己任总地头,是为朝廷分忧,为天皇解难,后白河法皇和公卿们都知道,这其实是明火执仗从自己的手里抢权。
可是,就算明知他是抢权,又能如何?后白河法皇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再笨他也学会乖了:只要自己不吵不闹不反抗,老老实实地往军头递上来的文件上签字画押,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饭管饱,酒任喝。至于说更高层次的政治理想与追求啥的,那就还是算了吧,现在已经不啥效忠天皇的时代了,您还叫咱惦记这个?这不是推咱进火坑吗?
局势安定,天下太平,对老百姓来说是个好消息;对源义经来说,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玉树临风只是他的外表,智勇双全不过他的内涵,他实质身分却是被通辑的乱党,生长的土壤是乱世。失去了基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事实上也是如此,历史上乱党林林,能搞得世道大乱人却没几个,源义经却正好不是少数者其中的一个。所以,他在京城潜伏了许久,革命的大业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却连连接到坏消息:他从藤原秀衡那里带来的嫁妆佐藤忠信在吉野山中为引开敌人与之失散数月后被捕,为北条时政所杀;妾侍静御前为他生下的孩子刚出世就被哥哥派人刺死;源行家及其子也落网被斩。
他擦干眼泪,痛定思痛,决定:为了打开局面,他要回到农村去,发动群众,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广阔的农村才有他的用武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