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源平氏的沉浮(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君臣二人一番低俗活动之后,藤原信赖向后白河天皇羞答答地提出:咱家也好久没升过官了,您看,那大纳言、近卫大将什么帽子,能不能送我一顶哩?
后白河天皇一拍胸脯:年轻人嘛,要求进步是好事,就包在朕身耻了。赶明儿,朕就下诏。
信西闻言,嗤之以鼻:除肉案之外,象藤原信赖这种,搁哪不事儿啊?他想当大纳言?没门!
信西是聪明人,当然不会蠢得跑去强谏苦谏,只是画了一幅“唐安禄山事实三卷”送给后白河天皇,以日本之肥肉比对中国之肥肉,还在后面写了段话:“唐玄宗,近世之贤主也。然而慎其始,弃其终。虽有泰岳之封禪,不免蜀都之蒙麈。今引数家唐书及唐历、唐纪杨妃内传,审其行事,彰之画圆。伏望后代圣帝明王披此图,慎政教之得失”。
边上的藤原信赖心道:行,我记住你了。
信西不但得罪了信赖,对先进个人中的第三人源义朝也相当的不客气。
保元之乱中,源义朝站对了队,却是胜方最悲情的一位,不仅背负了轼父杀弟的骂名,源氏的枝叶也在他亲手实施的大扫除下清扫一空,人前风光,人后悲凉。
饶是这样,过了河便拆桥的后白河天皇原起初还是只赏他一个左马权头的职务而已。
源义朝欲哭无泪,抖抖擞擞的硬是不肯下殿,心道:天皇啊,当初你可是应许我升殿的啊。
后白河天皇一瞧,心里明白了:哦,嫌官儿小嘛。得,你也算是砍了自己老爹的狠人,冲这点的份上,就给当个正的吧,于是涂改液一抹,把个“权”字给去掉了——这倒好,一个老爸,五个弟弟,就换个了从五位上的官职儿。
经此一事,源义朝痛感朝中无人难升官,遂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信西的儿子:咱们当初是东三条殿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应该多多来往,不如,结成亲家吧。
信西看了他一眼,凑到他的跟前,慢悠悠地说:“武士大人啊,我家的那犬子可是学生,是学生来的,不合适当你们家的女婿啊。”他把“武士”和“学生”这两个词咬得特别的重,一脸不屑。
源义朝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脸上那点油汗被刮了个精光。
单是这样的话,源义朝或许还不会对信西那么怨恨,问题在于,信西刚拒绝了他的提亲,却又马上让儿子藤原成范娶了后白河天皇榜单上的第四人——平清盛的女儿。
源义朝这次火大了:你不是说你不跟武家结亲吗?这下怎么说?不存心不给我脸吗?当下一拉旗子,投藤原信赖去了。
平清盛在保元之乱的表现也实在差劲,带着几百兵马,没取得什么战绩,反倒被射死了好几位大将。可是,人家凭着爷爷和老爷树上的良好的品牌,加上慷掉自己叔叔脑袋之慨的大义灭亲,不但自己任播磨守、大宰大贰,自己的兄弟们也得到了提拔。加之他家又有油得流油。信西跟他结亲家而对源义朝不屑一顾,理所当然。
保元之乱后的一两年时间里,大概是后白河天皇最为风光、最称心如意的日子:上面没有经常当头棒喝的法皇上皇,下面没有面目狰狞的乱臣贼子,藤原信赖、源义朝与信西、平清盛互相掣肘,自己还算驾驭如意。
于是,他和信西和尚在当年(保元元年)闫九月十八日颁布保元元年令七条,第二年三月十七、十一月十一日又分别以太政官和天皇的名义分颁令七条与三十五条——这一系列旨令,统称为后白河天皇的保元新制。
新制的内容仍以庄园的整顿为核心,着重打击以神社佛寺的势力扩大,强调土地的国有性和皇权的权威性。新制恢复了后三条天皇时代所设的记录庄园券契所,负责对全国的庄园进行整理;要求各国国司严管本国神社佛寺新设立庄园、扩张庄园势力,与及各种“滥行事”。
当然,在整理中,后白河天皇并没有忘记把已死的藤原赖长名下的庄园塞进自己的荷包——公私兼顾嘛,那是必须的。
新制还提出,“九州之地者一人之有也,王命之外,何施私威”——尽管这是土地整理令中的一部分,但我们不能仅仅认为它只是强调皇权在土地上的权威性,还是试图提高皇权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至高无上性的一种努力。
《大日本史?平忠盛传》中提到那么一件事:白河法皇下令禁止杀生,平忠盛手下有个叫加藤成家的人,却我行我素,养鹰捕鸟,下河捕鱼。白河法皇听闻此事,恼了,叫检非违使把他请来喝茶:你这是有意不给法皇面子,知道后果不?
这位老哥是见面场面的人,倒也不怵,说:我不是不知道朝廷有禁令,但是这是咱家主人的要求。如果我不做,按家法,是要掉脑袋的;如果我做了,按朝廷的规矩最多不过是流放而已,两者择其轻,我还是继续做的鸟捕我的鱼吧。
白河法皇这会儿跟平忠盛的关系火热,也不好扫他的面子,只好“笑曰,‘如此白物,宜放遣之’。”——他或者没想到,如果人人都惧怕家法而不畏国法,对皇权无敬惧之心,只害怕家主的权柄,那么从今而后,天皇还怎么混那?
由是观之,后白河天皇与信西在保元之乱中大开杀戒,在新制中强调了“非王命不可立私威”无疑打下一盘很大很大的麻将的表现。
为了强调皇权的权威性,信西还想办法筹措了资金,重新修复和装修了王城,“殿堂门庑,诸司八省,纔踰年而成。朝会内宴,咸复旧仪”,恢复了宫廷的相扑节会,禁止武士们在街头拿兵器逛来逛去——由后白河天皇与信西新政及随后的一系列行动来看,这位第一号大天狗其实并不算太昏庸。至少他还是天皇那会儿,为拯救公家的政权做过很多的努力,并且有想法、有方针、有政策、有行动,比只会制造矛盾的白河、鸟羽两位大佬来说,是好多了。
然而,他们的口号是平安中后期以来社会与土地的变革趋势相违背的,是注定要失败的。别人不说,就如算是“既得利益阶层”的平清盛等人,对“九州之地一人有也”肯定是满肚子的意见:地都是你的,我吃啥?“不允许施私威”,那咱以后怎么带小弟呢?
当然,这会儿大伙儿对天皇上皇们还有几分惧意,不敢对后白河天皇怎么样,遂把所有的怒火都发在了信西的头上:同是有名才子,藤原赖长的脑袋砍得,你信西的脑袋瓜子也不见装进了保险箱,为啥砍不得?
于是,所有被新政踩了尾巴的人都拿起了刀子,对着信西的光头出神,意淫手起刀落的快感。
保元三年(公元一一五八年)八月十一日,按照鸟羽法皇的遗愿和美福院门的意思,后白河天皇退居二线,由是年十六岁的“好圣孙”,守仁天皇继位,是为二条天皇。
二条天皇的继位,为乱成了一团麻的朝廷乱局增加了许多线头。后白河上皇不愿意放弃实际权力,希望象后白河、鸟羽法皇一样的通过院厅来延续自己的权力;二条天皇却是传说中的“末世的贤王”的那一类主儿,长得虽然伪娘,性格很是刚烈,不愿做自己父亲的傀儡。父子顶起牛来,这天下就没法儿太平了。
二条天皇有长相、有性格,也很有手腕,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身边聚集了藤原伊通、藤原经宗、藤原惟方等一批亲信。这些人强烈反对后白河上皇的院厅政治,要求由二条天皇亲政,认为只要除掉信西,后白河上皇没有了主心骨,那个院厅也就有名无实,不足为惧了。
于是,信西头上嗖嗖嗖的又架上了几把大刀。
那么多人惦记着他的脑袋,信西似乎死定了。
然而在二条天皇上台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来,信西依然活得非常的滋润,一点正常死亡或者非正常死亡的意思都没有。他的光头象个示威的标志,在对他恨之入骨的人面前招摇过市,无数的人拿着刀把子,却没有挥起来砍下去的勇气。
大伙儿不是怕他,而是怕他的亲家,平清盛。
信西无疑是个老资格的老狐狸,也知道想要自己命的人不少,自己必须拉上一彪人马当后盾,才能确保自己的光头无恙,否则自己就算是有九条命的猫也活不长。
正是如此,他才傍上平清盛,与自己看不起的武士结成亲家。
和尚这次绝对是看走了眼了。平清盛对这位亲家的脑袋并不是很关注——想砍光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抢救和尚的尊头,就得冒自己的掉脑袋的险。区区一个亲家而已,何必拿自个儿的脑袋去冒这险呢?何况,这位亲家出台的一些政策,也踩中了自己的尾巴,维护于他,对自己又有啥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