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正月下旬,随着史朝义自杀,华夏历史上历时最长的叛乱之一—安史之乱正式宣告结束。不久,以仆固怀恩为首的唐军一众将领陆续向南撤军,回纥人也启程北上返回关外。然而,安史之乱虽然结束了,天下的动乱却并没有因此结束,由于唐军在平定叛乱之后,选择以“降者既往不咎,且官复原职”的方式稳住那些燕国大将,真正收复的城池其实只有一座洛阳城,战利品寥寥无几,自然也就无法兑现当初承诺给回纥人的大量回报。登里可汗为此大怒,其回国途中,在河北纵兵肆意烧杀抢掠,无辜被杀的百姓数以万计;仆固怀恩、鱼朝恩得知此事后非但不加以制止,反而认为洛阳、汴州等地的百姓长期臣服于叛军,一律犯了通敌之罪,竟也和回纥人一样纵容朔方军、神策军在河南各地杀人放火、掠夺民财,河北、河南两地的百姓许多没有死于安史之乱,最终反而死在了自己官兵的手中。这场动乱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在唐军、回纥军敲骨吸髓式的压迫下,中原许多地区房屋尽毁,百姓们死得死,逃得逃,即便侥幸能活下来的那些人,也都一贫如洗,无家可归。更缺德的是,时值初春,天寒地冻,唐军、回纥军烧人房子也就罢了,竟然连百姓身上的衣物都不放过,成千上万的百姓一时只能靠薄纸制成的“纸衣”来御寒。此等悲惨的景象,堪称恒古未有。
当然,也不是所有唐军官兵都是恶人,譬如河南道副元帅李光弼、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等人治下的军队就纪律森严,绝不敢擅取百姓一针一线。但这么一来,他们与仆固怀恩、登里可汗等人就势必发生冲突。李光弼还好办,他平叛之后率军回了徐州,该地偏处东方,朔方军、回纥军撤退时都不经过他的辖区;但泽潞(在今山西省长治市)、河东二地,却是回纥人撤军的必经之路。李抱玉听从属下马燧的提议,只要撞见抢掠百姓的回纥人,统统杀掉;辛云京则在河东严阵以待,将路过的回纥人视作敌寇入侵,登里可汗派人向他索取犒军之物,辛云京除了用弓箭招呼他们,分文不给。登里可汗心道:自己刚帮助大唐平定了叛乱,就算沿途顺手抢些财物那也是理所应当,没想到这些唐朝的地方守将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可恶!于是他向自己的女婿仆固怀恩告状。仆固怀恩听后也对李抱玉、辛云京等人的做法非常不满,恰好唐代宗这时遣使送来诏书,让他亲自把登里可汗送出关外后再回京,以示对回纥人此次出兵助拳的感谢。仆固怀恩趁机带着朔方军大举进驻山西各州,以声援登里可汗,从而让李抱玉、辛云京等人不敢造次。哪知辛云京也不是好惹的,他直接一纸奏表送到朝廷,弹劾仆固怀恩与其婿登里可汗狼狈为奸,有侵吞大唐之心。有辛云京打头阵,河阳之战时用拖延战术守住南城,立下大功的李抱玉也跟着凑热闹,他同样弹劾仆固怀恩反意已现。相比辛云京,李抱玉弹劾的证据更加充分,经他归纳,仆固怀恩共有三大罪状。
一,洛阳之战时不服从主帅命令,私自在平原布阵,导致唐军惨败。
二,与回纥人深相结交,有窥伺泽潞、河东的志向。
三,诛杀史朝义后,以仆固怀恩当时的兵力,完全可以将叛军的余党一举歼灭,但他却假仁假义,私自答应叛军众将的请和,让他们官复原职,仍各镇一方。倘若日后他发动叛乱,这些人全部都是他的党羽,就凭这一条,其心可诛!
这三条罪状之中,尤其是第三条,相信任何皇帝看后都会心惊胆战。唐代宗为此深感忧虑,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信任仆固怀恩,连朔方军都全交给他了,他竟然会造反,可辛云京、李抱玉言之凿凿,他又不敢全然不信。权衡利弊之后,唐代宗让另一位太监骆奉仙亲自前往河东调查此事。骆奉仙先会见辛云京,辛云京用重金贿赂骆奉仙,又痛斥过仆固怀恩之后,送他走了;骆奉仙随后又去会见仆固怀恩,仆固怀恩一来本无反意,二来自恃功高,对待骆奉仙的态度稍显傲慢。就在骆奉仙会见仆固怀恩的这一夜,有人密告仆固怀恩道:“元帅固然忠于朝廷,但辛云京有重礼馈赠于朝廷特使,而元帅却无分文打点,难道您不怕他回朝之后混淆黑白,诽谤您吗?”仆固怀恩得人提醒,急忙派人连夜去见骆奉仙,挽留他道:“请使者大人多留一日,明日恰好端午,元帅想隆重款待您。”言外之意,到时候有厚礼相赠。可惜,骆奉仙是个太监,文化水平低,偏偏领会错了意思—他还道仆固怀恩已起了杀心,明日那场宴会是鸿门宴,所以说什么也不肯参加,再三表示,等天一亮就走。仆固怀恩是个莽夫,文化水平也不高,他为了挽留特使,只得想了个笨办法—他让手下把骆奉仙的马给偷了,又下令城门守卫到明日下午方可打开城门,从而让骆奉仙想走也走不了,必须等参加完宴会、收完礼再走。到了第二日早上,不知究竟的骆奉仙外出一看:不好,马怎么没了,而且城门怎么迟迟不开,稍作思考,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看来真的是鸿门宴,我若不尽快出城,必死无疑!他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逾墙而出,仆固怀恩得知此事后,慌忙派人追上骆奉仙把马还给他,骆奉仙哪敢停留,骑着上马后绝尘而去。
由于这场误会,本来对仆固怀恩有谋反之心将信将疑的唐代宗听取骆奉仙的汇报后,逐渐变得深信不疑。仆固怀恩也自知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要化解陛下的猜疑,唯有一个办法:亲自入朝请罪,并上缴兵权。天地良心,仆固怀恩之前确实做了许多错事,但勾结回纥人谋反,这事他从没想过。他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三大功臣之一,又当上了天下兵马副元帅,掌管着大唐支柱朔方军,连他最尊敬的老元帅郭子仪现在见了他都要当面行礼,又何必要冒着被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风险去发动一场成功概率十分渺茫的叛乱呢。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入朝证明清白,哪怕从此被革职也在所不惜。
正当仆固怀恩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其部将范志诚拦住他道:“元帅此去长安,定是一去不回了!”
仆固怀恩大吃一惊,忙问:“为何?”
“之前襄州节度使来瑱长期驻军襄阳,朝廷数次召他回朝,他都借故推诿,因此有传言流出,说来瑱有谋反之心。之后,来瑱畏惧李光弼讨伐,方亲自回朝谢罪,结果入朝不久,即被皇帝赐死。由此可知,一旦朝廷开始怀疑某一位将领,哪还管他是忠是奸,必除之而后快—尤其是您现在手握数万兵权,天下又叛乱初定,暂时不会有新的战事发生,这正合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您这时回朝,不是主动前去送死吗?”
仆固怀恩最坏的打算就是被革职,这也是他的最低心理预期;结果范志诚告诉他,此去京城,必被杀头,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加上在这之后,朝廷又隔三差五地派人前来传召他尽快回京,语气一次比一次急促,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仆固怀恩怕了—若不是急着杀我,用得着这么频繁催促吗!他越是分析,越是觉得范志诚言之有理,于是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在山西躲上一阵再说。
如果我真的要反,现在就反了,几个月后还没反,朝廷就会相信本元帅确实是无辜的。那时我再顺水推舟送上奏表,主动交出兵权,朝廷一定喜而接受,对我多加抚慰,也许最后能保住官职也说不定。
仆固怀恩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有一件事儿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朝廷之所以催他回京且语气急促、态度强硬,最根本的原因并非是有人弹劾他谋反,而是京城又出大事了!
该年九月,骆奉仙前往河东调查仆固怀恩谋反之事,这时才刚刚回京,吐蕃国突然联络吐谷浑、党项、氐、羌等西方胡族,共计出动二十余万大军向长安进发。由于在此之前,大唐、吐蕃两国的军事缓冲带河西、陇右等地早已被吐蕃占领,吐蕃大军仅费时一个月,便长驱直入打到了邠州(在今陕西省彬州市),距离长安只剩三百里。其所过之地,沿途的唐军守将鉴于强弱悬殊,皆举城降之,且主动担任向导。唐代宗得知西线告急,第一反应自然是急着把仆固怀恩召回来—他到底有没有谋反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朔方军还在在他手里呢!结果仆固怀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直躲在山西不吭声,不但他自己不回,也不让朔方军回。唐代宗情急之下又派人向驻军徐州的李光弼求援,除了朔方军和神策军,也只有他刚组建的河南军可以仰仗了。哪知之前一向任劳任怨的李光弼这次也长脾气了,和仆固怀恩一样,任凭朝廷如何传召,他始终置之不理。
和蒙在鼓里的仆固怀恩不同,吐蕃大军刚从河西出发,其部将田神功就及时得到消息,急禀李光弼,所以李光弼是知道皇帝为何催他入京的。但是,李光弼依然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身为大唐第一名将,李光弼生平从不打无把握之仗,经他分析:除非和朔方军携手抗敌,方有打败吐蕃二十万联军的希望,而如果朔方军不动,单凭他手中这支才刚刚组建不久的“新军”河南军,前去勤王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李光弼虽然挂念京师的安危,却严厉地对田神功等人道:“所有人听着,除非确认仆固怀恩已经率军回京,否则我军任何人不得擅离徐州一步。”
这下完了,仆固怀恩不敢回京,李光弼也不肯入京,那京城就剩一支才一万多人的神策军,保护皇帝都不够用,如何抵挡吐蕃?唐代宗心里苦哇,好不容易平定安史之乱,总算收复了东京,哪知吐蕃人紧接着又大举入侵,西京眼看沦陷在即。事不宜迟,他果断下令全城军民:长安守不住了,速速随朕前往陕州避难!诏令下达后,因朝廷事先刻意隐瞒吐蕃大举入侵的消息,以防止动摇军心,大多数长安军民直到这时方知吐蕃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无不心胆俱裂,一时间,官吏四处藏匿,六军纷纷逃散,甚至有一部分长安守军竟临阵倒戈,主动派人迎接吐蕃大军进城。唐代宗见此情状,泪如雨下,哀叹道:“即便朕移驾陕州,吐蕃大军得知我大唐空虚,不日定会率军追来,天下各路兵马皆不肯前来勤王,届时朕用何物抵挡?”尔后,他又情绪激愤地自言自语道:”唉,总之是是个死,朕干脆不走了!”
这时,身旁有一宦官出言提醒他道:“陛下,您忘了郭子仪尚在西京吗,为何不请他前来护驾?”
“郭子仪?”唐代宗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喜色,但很快,他的笑容就消失不见。唐代宗犹豫着对那宦官道:“你忘了吗,他早已被免去官职,现在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靠他一个老人家,能派上何用场?”
过了一会儿,唐代宗又对那宦官道:“算了,你去请他来吧,朕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郭老元帅了,权当死马当活马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