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战书同时送到尔朱荣手中的，还有一个木匣。

木匣之中，装着费穆的人头。

河阴之变的真正罪魁祸首，就这样被陈庆之斩首祭旗了，以费穆之前所犯下的罪行来看，死的倒也不算冤。

尔朱荣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见过战书和木匣，他彻底被陈庆之激怒，当即咆哮如雷，亲提三十余万魏军主力，带着元天穆、贺拔胜（贺拔岳之兄）、贺拔岳、高欢、宇文泰、高道穆等一干文武将佐，浩浩荡荡地杀奔北中大营而来。待魏国大军到时，眼前的场景让尔朱荣等人大吃一惊，只见六千多名梁军步兵已弃营而出，当着魏军的面提前摆成了战阵。

陈庆之的战争哲学之中，是没有防守一词的，他从来没有指挥过哪怕一场防守型的战争，他崇尚的是进攻、进攻、再进攻，哪怕此次的对手是同样战无不胜的尔朱荣。这位拉不了弓，骑不了马，持剑在手都颇觉费力的文弱书生，一旦到了战场上，眼神中充斥着桀骜不驯和蛮不讲理，他把这份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感染给了手下的每一名士兵。

—别管对面是谁，别管对面有多少人，杀光他们！

“杀！”六千五百名梁军步兵，在接到陈庆之的命令后，没有丝毫犹豫，呐喊着冲向了对面的三十多万魏军，人数比例是骇人的一比五十。尔朱荣戎马多年，从未见过这等类似于自杀式的战法，稍稍慌乱之后，他随即沉着应对，下令元天穆、贺拔兄弟、高欢、宇文泰等人，各率所部士兵，对梁军进行强硬的回击。两军在黄河北岸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刀剑、矛戈、拳脚、甚至牙齿，凡是能够用来攻击对方，置对方于死地的都是武器。双方士兵如同野兽一般怒吼着，撕咬着，每个人都使出全部的力气，用刀剑斩向对方的脖子，用拳脚痛击对方的身躯，用牙齿咬下对方的耳朵…没过多久，被人斩下的头颅，被人砍断的四肢就散落了一地，鲜血汩汩如小溪一般在梁军的营地附近流淌而过…这一场恶战持续了整整一日，到当日黄昏，两军将士皆精疲力尽，尔朱荣、陈庆之各自鸣金收兵，宣布停战。战后计点下来，魏军阵亡数千人，梁军的伤亡也不轻，出战的六千多名士兵只有五千多人回到营地。

草草用过晚膳，陈庆之令人在营地之外点起篝火，大声问部下道：“各位将士们，我军来到此地，前面是百万强敌，后面是宽阔的黄河，除了彻底打垮对手，否则无路可退，大伙尚能夜战么？”

“回将军，我等唯您的命令是从，甘愿出战！”

“很好，本将军会亲自为你们擂鼓助威的。”

“杀！”盛夏的夜间，凉风习习，未等圆月挂上树梢，梁军的呐喊声又起。尔朱荣听得仔细，急忙也下令正在夜色下搭建帐篷，准备进帐休息的魏军士兵们停止手头的工作，集体随他出营接战。双方士兵又战了数个时辰，直到深夜，梁军又抛下了数百具尸体，才在陈庆之的带领下向北中大营方向撤退，魏军连主帅尔朱荣在内，都已疲乏的麻木了，无人追赶，那些帐篷未搭建好的魏军士兵，干脆埋头于旷野的草地上，直接倒头就睡。半夜很快过去，到了第二日黎明，天色方才微亮，陈庆之带着五千士兵又来进攻，尔朱荣顾不得整顿军容，再次率军迎战，又战半日，梁军退去；到了当日下午，陈庆之率军又来进攻，尔朱荣再一次率军迎战，战到黄昏，梁军退去；结果到了当日晚上，陈庆之带着士兵们又来了…

“那些梁军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难道不会感觉到疲惫，不会感觉到受伤的痛苦吗？”尔朱荣策马来到战场附近的一座高地上，在篝火和月色的照耀下，俯瞰着黄河北岸河畔，只见自己的士兵经过两日两夜的不断交战，战马的蹄印、士兵的步伐皆已散乱，而那些身穿白袍的梁军士兵如同没有知觉的幽灵一样，仍在陈庆之的鼓舞下，像敢死队一样争相恐后地发动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有的人已经身负几处创伤，行动灵敏却如同常人，仍在人群中往来砍杀，大杀四方。他观察许久，心中贸然滋生出一丝寒意，这位北方战神，主宰着半个天下军民命运的盖世枭雄，竟然情不自禁地颂出了一首童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这首童谣，不知是由何人第一个创作，尔朱荣只听说，自从陈庆之来到洛阳之后，这首童谣就风靡全城，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百姓大多会吟诵。童谣的意思是说：魏国那些功成名就的将帅们啊，如果你们不想把自己送入牢笼的话，甭管你们有多少兵马，看见白袍军来了还是赶紧逃吧。

尔朱荣第一次听闻这首童谣的时候，他只是付之一哂，不以为意。因为他不相信：童谣中的“名师大将”会包括他在内—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需要避让谁？应该是千军万马避尔朱才对。直到与陈庆之交手几次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理解错了，童谣之中的“名师大将”，同样包含他尔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