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荥阳之战第二回合重新开打,出战前,陈庆之令人置战鼓于城下,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而梁军将士们则自发在身穿的战袍上一律写上“死”字,以示除非战死,绝不后退。这一战,攻守双方皆无出人意料的战术,完全比拼的就是体力和意志力,一方拼尽全力爬向城头,一方拼尽全力朝城下射箭…交战的结果是:陈庆之预先计划的五日内攻下荥阳还是太保守了,梁军的攻城战才刚刚发起,六千多士兵就蜂拥攻入城池,一举俘虏了七万魏军。
这是华夏交战史上罕见的以寡敌众,且是通过攻坚战取胜的神话(之前以寡敌众且取得完胜的大多是防守战),但白袍军终究只是人,不是神。梁军能够反败为胜,全拜陈庆之的“恐吓激将法”所赐—攻不下荥阳,就得被魏人吃掉。这一招威力实在太猛,此役之后,竟衍生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负面作用。三百名血染战袍的梁军士兵押着杨昱等三十八名魏军上将,向元颢作出请求:“我军自渡江以来,北进三千里,无一人阵亡(《资治通鉴》如是记载);但前日首战荥阳,我军阵亡就达五百人,不把这些魏人全部杀光,无以泄我军心头之恨!”元颢看着这些士兵,个个蓬头垢面,咬牙切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又是陌生,又是恐惧,答道:“朕敬佩杨昱的忠勇,希望能保留他一命,至于其他人,任由你等处置吧。”梁军士兵一得这话,于是将杨昱之外的三十七人全部处死,手段极其残忍,甚至将他们的心挖出来吃掉。元颢私下常为此叹息,对心腹之人说道:“朕至今日,方知陈庆之宽纵士兵是刻意为之,如此一来,这些士兵自知深受魏人仇恨,除非战死,根本无法向魏军投降,从而应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理。但他们野蛮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不忍赌视。你们看着吧,这些人多行不义,早晚会受天谴的。”
元颢、陈庆之从此心隙渐生,只是一个为了前往洛阳登基,一个为了不负梁武帝的嘱托,仍维系着表面上的和睦。数日之后,元天穆、尔朱兆两支援兵终于抵达荥阳,梁军刚杀光了荥阳三十七员魏国将领,纷纷向陈庆之请缨,请求出城交战。陈庆之见群情汹涌,连战前动员工作都免了,直接下令大开城门,仅率三千人主动出迎元天穆、尔朱兆的十余万大军。又一场恶战下来,元天穆、尔朱兆同样大败于陈庆之手下,二人皆丢弃军队落荒而逃。
陈庆之趁势重启西征的步伐,便在打败元天穆的当日,位于荥阳以西的另一座军事重镇:虎牢,也被梁军攻占,守将尔朱世隆(尔朱荣从弟)弃城逃走,副将辛纂被梁军俘虏。荥阳、虎牢二地,距离洛阳仅一百余里,消息火速传到洛阳,孝庄帝大惊之下,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才能躲避梁军的锋芒。孝庄帝的近臣,中书舍人高道穆谏道:“元颢和陈庆之的军队再是厉害,人数不过才六千多人,他们之所以能一路长驱直入,不过是因为大将军尔朱荣在燕州未归,朝廷委派前往抵抗的将领又才能平平。洛阳城中尚有军民百万,陛下若能以重金招募士兵,背城与敌人决一死战,极有可能打败他们。若不然,陛下就应该趁着敌军尚在百里之外,先向北渡过黄河,在河北设置行营,宣召尔朱大将军立即从燕州前来与您会合,当此之际,能确保打败元颢和陈庆之的唯一人选,也只有他了。”
魏孝庄帝长久以来,一直对尔朱荣擅权的行为心怀不满,在这一刻听到尔朱荣的名字,当真如同看见了大救星,他忙道:“对,速速派人告知尔朱大将军,朕在河北,日夜盼望他尽早前来护驾!”言毕,孝庄帝宣布采纳高道穆所献的第二条建议,立即带着皇后尔朱英娥以及少数随从,启程前往黄河以北的河内郡避难,并公告天下近期黄河以南所发生的巨大变故。
他前脚走后,五月二十五日,陈庆之护送元颢一行来到洛阳城外,留守京城的魏国宗室王元和元延明等人不敢与陈庆之为敌,主动带领文武百官,备好銮驾和天子仪仗,出城迎接元颢,逢迎他为新任魏国皇帝。元颢进入洛阳皇宫之后,重新更改年号为“建武”,大赦天下,宣告自己已代元子攸称帝之事。
从元颢进入洛阳皇宫的那一刻开始,事实上他这个皇帝已经是合法的了,一旦他的皇位得到魏国人承认,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其后数日,整个黄河以南的州郡几乎都背叛元子攸,宣布效忠于元颢。对此,有二人最是震惊,分别是尔朱荣和梁武帝。尔朱荣没想到他才去了燕州几个月,国都都让人占了,因此一得到消息,星夜南下前往河内郡与元子攸会面;梁武帝则是没想到陈庆之竟然以区区七千军队,真的一举打下了魏国的半壁江山,将偌大的魏国分裂为两部,完全实现了他的预想。
惊喜过后,梁武帝逐渐冷静下来:尔朱荣乃世之枭雄,对此定不会坐视不理。不行,朕得立即派人北上接应陈庆之,相助他抵御尔朱荣。若不然,等尔朱荣调集各部魏军在洛阳以北汇集,元颢的皇位坐不坐得稳另当别论,朕的那位书童将军只怕凶多吉少。他一纸令下:梁国北部边境各州郡守将听令,陈庆之已攻克洛阳,朕命令你等立即组建多支援军,集体向洛阳方向开赴,配合陈庆之与尔朱荣的魏军决战。无论如何,不能让尔朱荣和元子攸再把洛阳城夺回!
梁武帝的这道诏令对陈庆之来说,正可谓及时雨—据史料记载:陈庆之在进入洛阳之前,共经历大小战役四十七战,其中四十六胜,一败(荥阳之战第一回合战败),攻占城池达三十二座,基本上处于所向无敌的状态。但在这些华丽的数据背后,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相比刘裕、檀道济、韦睿等南朝名将,陈庆之在攻战之时,所运用的精妙计策并不多,他的战法精髓,完全在于一个“猛”字。如果靠勇猛还打不赢的话,那就再加上一招“恐吓激将法”,让士兵们无路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更勇猛十倍。这种一味刚猛的战法,显然无法长久保持,来到洛阳之后,白袍军稍得喘息,人人皆已显露出疲态。故得知梁武帝已派兵北上增援,陈庆之如释重负,孰料,他盼星星盼月亮等了许多日,却又得知:那些本已进入魏国境内的多支援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突然集体掉头,又撤回了梁国境内。
“他们为什么会违反陛下的命令,不来增援我呢?”陈庆之很纳闷。
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些援军前来。
—元颢。
元颢在向梁国借兵之时,曾立下誓言:即便复国成功,也将永远向梁国称臣。发誓的时候,他只是一位挂着魏国宗室头衔的庶民,几乎无一兵一卒;而现在,他的身份已是大魏皇帝,半个魏国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元颢左右进谏他道:“陛下既已实现夙愿,成为魏国皇帝,那就应该以元子攸为鉴,尽早下令陈庆之返回梁国,从而方便您收回兵权。若不然,您难道甘心永远做梁国扶持的傀儡皇帝吗?”元颢因白袍军在北伐途中杀伐甚重,早就对陈庆之心怀不满,听了此言,犹豫再三之后说过:“朕有叛变梁国之心久矣,但现今洛阳局势混乱,朕尚要借助陈庆之的力量,暂时不便与他交恶。但萧衍老儿下令派兵增援他一事,朕却得谋划一计,及时阻止。”于是元颢亲笔写就书信一封,瞒过陈庆之,派人送至建康,书信中道:“陈将军近日又打了数场胜仗,连河北也被他征服了,尔朱荣大军已经溃散,陈庆之正率军前往追击,定能将尔朱荣擒获。目前魏国各州郡刚刚归顺,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陛下短期内最好不要再派军队北上了,这样只会让百姓们惶恐不安,从而导致祸乱。”
梁武帝阅过元颢书信,将信将疑,按说以陈庆之的实力,打败尔朱荣是不可能的;但这小子半年之内创造了太多的奇迹,别的不说,就说他用七千人前前后后打败了三十万魏军,自己竟然仅阵亡五百人一事,这封书信就值得相信。最终,梁武帝果然下令各路军队按原路返回,退至魏、梁两国边境驻扎。
元颢略施小计,劝退了十万梁军,自己却在洛阳一带招兵买马,迅速扩充兵力,十几日后,该年六月,已得由魏人组成的大军十万之众。组建出这支新军以后,元颢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陈庆之和他的那支白袍军也愈发成了元颢眼中的累赘—这些人再能打有什么用,他们只听梁武帝和陈庆之的指挥,并不听我元颢的指挥啊。得咧,请神容易送神难,看来还是尽早把他们送走为妙,元颢心一横,一日,他在早朝时突然宣布:任命陈庆之为徐州刺史,即日起前往彭城上任。此举表面上是嘉奖陈庆之护驾北上的功劳,实际意思再明确不过:朕用不着你陈庆之了,请你尽早率军离开洛阳吧。只有你离开了,这个国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由朕一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