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掉刘毅之后,当初参加“讨伐桓玄联盟”的十二位首领或是战死,或是病死,或是与刘裕作对被杀,仅剩下刘裕本人和诸葛长民。仅过一年,诸葛长民因自己曾公开支持过孟昶、刘毅,反对刘裕的若干策略,他对自己的处境心生不安,便写信给北府军少帅刘敬宣,劝他和自己一起造反,起兵讨伐刘裕。孰料刘敬宣出于恐惧,随即将此事报告刘裕,刘裕一不做二不休,将诸葛长民也杀了,从此当起了孤家寡人。
曹操曾在自己所著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说过这样一番话:“假若天下没有我,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我如今大权在握,再要我放弃所统帅的军队,将兵权交还朝廷,自己回到封地颐养天年,那是绝对不行的!为何?只因我一旦放弃兵权,嫉恨我的权势,想要杀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刘裕在铲除刘毅、诸葛长民的过程中,其心境也是大抵如此吧。对于一名政治家来说,那些明眼可见的刀光剑影,远不及暗地里的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得凶险,所以到了这个地步,他仅仅做一名英雄已不够了,还必须做一名“奸雄”,从而保护自己。在此,我无意替刘裕美言,事实上,论及军事才能,刘裕确实算得上是鲜有敌手(这一点我觉得比曹操更强),但论及政治眼光,刘裕之后的表现只能算是一般(这一点我觉得不如曹操)。
在除掉那些能够对自己权力地位造成威胁的“反刘集团成员”的同时,刘裕也在重点培养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形不成威胁的“刘氏集团成员”。他的智囊刘穆之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人(刘裕和刘穆之的关系,基本等同于刘邦和萧何的关系。)此外,刘敬宣、檀道济、王镇恶、朱龄石等人,也都在这份名单之中。刘敬宣、檀道济、王镇恶的事迹前文都已提到过,下面简单介绍一下朱龄石。
公元413年,也就是刘裕铲除诸葛长民的同一年,朱龄石被任命为益州刺史、都督益州诸军事,率军两万从江陵出发,前往攻打蜀地。当时,割据蜀地之人名叫谯纵—公元405年,谯纵趁着刘裕、桓玄于长江中下游大战方休,自称成都王,建立了西蜀政权。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晋军多次进攻蜀地都以失败而告终,长江上游一直处于脱离东晋政府状态。刘裕在平定卢循之乱的过程中,发现一位名叫朱龄石的小将作战极其勇猛,而且非常善于以寡击众,事后,待他成功除去刘毅、诸葛长民两大政敌,稳住中下游形势,便大胆启用朱龄石,让其担任统帅,独率一军伐蜀。
和之前一样,这个作战方案一经提出,又遭到了许多官员的反对—以往官员反对刘裕,是因为他在朝中有政敌,大伙想通过这个方式来遏制其权力;但这一次政敌没了,其他官员也都已被刘裕制得服服帖帖,依然还有许多人提出反对,这就让人有点难以理解了。
说起来,还是怪刘裕太猛,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政坛上,只要是和他作对的,无一例外全死了。于是大伙学聪明了,既然和您作对是行不通的,那我们为您歌功颂德,想尽办法讨您欢心,这总可以了吧。恰好此次出征蜀地的,除了朱龄石之外,还有一位将领名叫臧熹,这臧熹非但资历比朱龄石高,而且身份很不简单,他是刘裕的妻弟。官员们为了讨好刘裕,纷纷抢着进谏,说此次伐蜀,应该用臧熹担任主帅,而朱龄石依照资历,至多只能作为副将。
刘裕听过众人的进谏,随即补了一道命令:“将臧熹所辖的军队之中,所有年富力强的精兵统一调拨归朱龄石指挥;臧熹身为副将,如果在前线胆敢擅自行动,不听从指挥,朱龄石作为最高统帅,有权先斩后奏!”这道命令一颁布下去,群臣屏声息气,再也没人敢说一句“该由臧熹担任主帅”这事了,朱龄石也因此乐得无人掣肘,到蜀地之后得以尽情施展其军事才华,只花了几个月时间,朱龄石就带着成都王谯纵的首级奏凯而归。晋国则通过此役,重新恢复了在整个长江以南的统治地位。
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之所以去研究它,并不仅仅是为了知道其间发生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最关键的是,我们通过这些故事,可以总结出其中的规律,寻找出过往各个朝代,各个国家兴衰、荣辱的真相。
不知不觉,刘裕从军已有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是他不断奋斗的十四年,成绩单如下:对内平定了三次五斗米道教叛乱,并打败桓玄、刘毅两大政敌;对外,则征讨南燕、谯蜀取胜,且利用外交手段收回了淮北十二郡,参考其出身贫寒,奋斗起点很低这一客观因素,可以说他对东晋作出的功绩已经是非常之高了。于是,随着朱龄石归来,刘裕怀揣着一颗已是按捺不住的政治野心,终于向他的心腹刘穆之询问了一个问题:“我的功绩即使不如曹操,也相差不多了吧,那么我刘裕什么时候能够进位为公,并获得加九锡的殊荣呢?”
刘穆之想了许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道:“如果将军自比曹公,那么我呢,难道是荀彧?”
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答案对刘裕而言,无异是晴天霹雳:有那么多人可以作为你刘穆之自比的对象,萧何也行,邓禹也行,为什么你偏偏要选择自比荀彧!—众所周知,曹操在进位为魏公,获加九锡的殊荣之前,也曾询问荀彧对此事的看法,荀彧道:“曹公组建义军,征战四方,天下人都认为您是为了匡扶汉室,所以才效忠于您。如果您不想从此失去人心和道义,最好不要如此。”事后,曹操见荀彧公然反对自己称公,逐渐对其冷落,荀彧忧愤而死(《三国演义》上说荀彧是被曹操赐死的,这一说法疑似有误)。
所以说历史是面镜子,刘裕从镜子中看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曹操;而刘穆之一心效忠于晋室,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刘裕的未来,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番对话结束后没过多久,刘穆之就病了。刘裕当然清楚刘穆之病从何来,不过这时的他,如果一定要从“让刘穆之病好”“称公、加九锡”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的话,他只会选择后者。
—是的,我出身低,连品级都没有,完全靠砍人头,攒军功,才获得今日的地位。那有怎么样?有无数人曾嫉妒我,排斥我,想要害我,但现在,他们全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若没有我,晋国早就亡了多少次了,我劳苦功高这么多年,凭什么只能压抑自己的欲望,凭什么让那些只会享乐的晋国公子哥们坐享其成?
—如今举朝上下,从文官到武将,全部都是我的人,檀道济、王镇恶、朱龄石、沈林子等人,皆是可独当一面的上将之才,他们全部为我所用,相当于我的家臣,只要我一声令下,即便当今的皇帝,也得乖乖听从号令。刘穆之,我不可能为了你一个老腐儒的愚昧之见,就彻底放弃我唾手可及的光辉前程…
刘穆之病了之后,刘裕想了许多,但从始至终,他从未对自己选择走上了“奸雄”这条路而感到后悔。其后过了一段时间,刘穆之的病情稍有好转,开始照常上朝,照常处理事务,但刘裕和刘穆之之间,再也无话可谈。
二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我清楚你的内心想法,但我无法改变你;你也清楚我的内心想法,同样无法改变我。就这样吧,未来的事儿谁能说得定呢。
公元416年一月,自从收复蜀地以来,江南无事。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进位为公,并获得加九锡殊荣的刘裕,收到了一位远方陌生人的来信。信很长,简单概括,内容大致如下:
“将军姓刘,我也姓刘;将军是当世英雄,我也是当世英雄;将军的敌人难道不是魏、秦两大北方强国么?那么巧了,我也是!”
“所以我冒昧的向刘将军提议,从今往后,我二人达成军事同盟,一齐出兵进攻秦、魏二国,他日事成之后,秦、魏之地归你我共有!”
信的署名是:夏国国主,刘勃勃。
刘勃勃这人,刘裕虽未与之谋面,但大致听说过其所作所为。岳父收留他,杀岳父,姚兴重用他,叛姚兴,每次征战必杀人无数,即便手无寸铁的百姓也不放过,以上这些差不多就是刘勃勃留给刘裕的印象。因此在内心底,刘裕对对方请求结盟的提议是拒绝的—他也杀人,但只杀军事和政治上的敌人;他也不念旧情,但像刘穆之这样公然反对他的人,他不但忍了,而且依然让刘穆之担任尚书左仆射,总摄朝政;至于荼毒百姓,滥杀成性这种事,更是和刘裕没半分钱关系,刘裕对待百姓,一向是爱民如子。
然而,内心虽然拒绝,终究胜不过对至高无上权力的渴望。正恨没有新的立功机会,无法称公、加九锡的刘裕思量再三,还是回了一封信给对方,语气平和地问道:“说说看,让我怎么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