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序的煽动工作，恰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凭他吼了几嗓子，吓得二十多万秦军带着秦王苻坚全跑了；后队骑兵见势不妙，也随波逐流，一并加入了逃亡的人群。这可把苻融急坏了，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战场上策马来回奔驰，嘶声力竭地大吼道：“都给我停止撤退，反击晋军！”试图凭一己之力挽回败局。结果一不小心，他战马失蹄，竟狠狠摔落于地。恰值晋军先锋大将刘牢之率军追到，见了苻融一身名贵的装束，又惊又喜道：“此人应当是个大人物！”说完，刘牢之毫不留情地拔出利剑，一剑斩去了苻融的首级。
苻融的死讯传开，秦军人人心胆俱裂，自相践踏而致死者，遮蔽山野，堵塞江河。秦王苻坚来时，只道此战定会取胜，其所乘坐的是一辆用黄金、宝玉装饰的名贵马车，携带着他宠爱的张夫人同行。这时他只恨马车拖着沉重的车厢，走得太慢，干脆把车子扔了，与张夫人改为骑马逃走。一路过去，但凡听见刮风的声音，苻坚便会惊惧大叫：“追兵来了，快走，快走！”但凡听见仙鹤的叫声，苻坚又会惊惧大叫：“追兵来了，快走，快走！”其他的秦军亦是如此狼狈，一路听闻“风声鹤唳”，都以为是晋军的呐喊声，一行人昼夜不敢停歇，风餐露宿、饥冻交加，刚逃至淮北，二十余大军存活者已不到五万人。淮北百姓见是大王驾到，有人献上简陋的食物，苻坚吃过之后连连夸赞，下旨赏赐那些人。那些百姓道：“陛下心胸广阔，爱民如子，若非您草率地发起南征，怎会落得今日的危局。虽然如此，我等百姓是陛下之子，陛下是我等百姓之父，哪有子女赡养父母还求取回报的道理。”于是他们对苻坚赏赐的礼物看也不看，就告辞离去。百姓们走后，苻坚潸然泪下，对张夫人叹道：“朕不听丞相的忠言，果然自取其辱，今后还有何颜面治理天下呢？”
再说随着淝水之战，苻坚战败，苻融战死，二十余万秦国东路军全面崩溃，晋国上下士气高涨，于是趁势在东、西两线同时向北发起反攻，将势力推进至黄河以南。秦国集结在益州的西路军，集结在项城的中路军，以及跟随苻坚逃亡至淮北的东路军幸存部众，皆畏惧于晋军以一敌十的战斗力，纷纷自行逃亡，不再受苻坚约束。苻坚从淮北撤往长安的途中，随行士兵仅剩下一千人，相比不久前还是手握百万大军的他，状况之凄凉，可想而知。秦军士兵们已经被晋军打怕了，替苻坚谋划道：“此行回国途中，各地多有晋军出没，为了陛下的安全着想，特建议您将天子服饰换下，装扮作普通士兵模样；另外，我军也不可再打出‘秦’、‘苻’等字样旗号，而应当打出晋军的旗号，以免再遭重创。”
苻坚对此一口回绝：“朕经过这几日的反思，对之前淝水一战中的怯弱表现深感羞耻，苻融能为国捐躯，我苻坚为何不能？朕身为大丈夫，堂堂九五之尊，可以战败，终究不能向叛贼低头！”
说完，苻坚在一千秦军的簇拥下，继续向长安前进，行至豫州地界，南方有一支兵马追到，为首一员猛将，正是刘牢之。苻坚大惊道：“遇上此人，朕死于此地矣！”两军未及交战，忽见刘牢之带着部下旋风一般向东南方向退去。苻坚疑惑不解，坐在马背上四处眺望，只见西南方向，另有一支部队正由南往北赶来，旗号鲜明—鲜卑慕容，却是慕容垂听闻秦军战败，带着部下刚从郧城撤退，恰好路过此地，救下了苻坚。苻坚与慕容垂会合后，心神才稍稍镇定，他问慕容垂道：“自打朕战败的消息传开，我大秦各地军队要么战败，要么溃逃，无不土崩瓦解，不知爱卿你的军队损失了多少人？”
“臣前日奉命攻打郧城，带了三万人前去；今日退兵至此，亦是带着三万人马，期间我军未折损一人一骑。”
苻坚不信，亲自入军中察看，只见慕容垂的部下皆神采奕奕，气定神闲，虽和自己一样是在撤军途中，却是军容齐整，犹如凯旋之师。苻坚对此大为赞赏：“有爱卿护驾，朕从此刻起，终于可高枕无忧了。”当夜，身心疲惫的他，便在慕容垂为他准备的军帐中放心酣睡。他哪里知道，就在百步之外，慕容垂正与慕容氏的族人们连夜召开秘密会议。
最先发话的，是慕容垂的第四子慕容宝（自打慕容令死后，慕容宝已是陪伴在慕容垂身边年龄最大的儿子）。慕容宝劝父亲道：“燕国灭亡之后，慕容氏的子民无日无夜不想着光复社稷，之前秦国强盛时，我等无能为力，但如今秦王兵败，且委身于我们，这正是上天赐予父亲光复大燕的最佳时机哪。希望父亲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千万不要因为您受过秦王的小恩小惠，就忘了您所肩负的复国重任！”
慕容垂沉吟许久，方点头道：“你说的对，然而，苻坚以一片赤诚之心把自身安全交给我，我若害他，岂非不义？至于复国之事，现在还不是时候，苻坚他虽然身处危难，但秦国的根基还在，我等要做的是尽心尽力保护好他；如果有朝一日，苻坚被上天抛弃，秦国有灾祸发生，非亡不可，那时我们再从容地图谋复国，这样就既不违背大义，又能实现慕容氏子民的心愿了。”
慕容垂最小的弟弟慕容德对此不敢苟同，他随即也站了出来，反驳兄长道：“请恕小弟直言，国家与国家之间，历来只存在弱肉强食，有什么道义可言呢。别忘了，燕国软弱时，发兵前来征讨的正是秦国，那么，秦国软弱之时，我等燕国子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图谋他？这是报仇雪耻啊，兄长，您可千万不能像苻坚一样，在关键时刻妇人之仁！”
慕容垂长叹一声，情不自禁流泪道：“你们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兄弟，都劝我杀苻坚，可是你二人也别忘了，过去我被慕容评谗害，几乎无容身之处时，是谁以国士之礼待我，对我礼遇备至？是苻坚。之后，我又被王猛用毒计陷害，根本无法自我辩白，是谁明察秋毫，恕我无罪？也是苻坚。这些绝非只是小恩小惠，而是莫大的恩情，我慕容垂终生也不会忘记。我已决定了，此次我等非但要保护苻坚回到关中，而且抵达关中之后，我会将三万部下之中除鲜卑人之外的军队全部还给秦国。他日，若上天垂怜，让我慕容垂成功复兴大燕，我仅占取关东的燕国故地即可，至于关中之地，本非我慕容氏所有，我也绝不会生出半分觊觎之心，至于他苻坚能不能守得住关中基业，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所有在场的将领，除慕容宝、慕容德之外，其他鲜卑贵族也皆劝慕容垂杀死苻坚，就地举事，然后趁着秦国大乱，迅速向北攻取邺城，召集鲜卑子民，宣布燕国复兴。慕容垂一律不肯听从。到了第二日，他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照常以臣子的礼仪去参见苻坚，邀请其动身回国。一路过去，但遇着晋军的军队，慕容垂便请苻坚安坐中军，亲自统兵上前迎战，晋军虽然是百胜之师，却也忌惮慕容垂从无败绩的威名，不敢追之过急。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苻坚、慕容垂一行人已安全抵达渑池，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秦军各地败兵得知国君动向，稍稍汇集，苻坚帐下之兵重新达到十万人的规模。
见苻坚已脱离危难，一日，慕容垂按照之前的计划，郑重将兵权交还苻坚，并向他辞行，说道：“微臣自从来到秦国之后，已有十多年没回去故国了。关东的百姓听说陛下兵败，多有人鼓动作乱，臣请求尊奉诏书前去镇抚他们，顺便路过邺城，拜谒先帝的陵庙。”
苻坚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慕容垂的要求，并从军队之中，拨出三千壮士授予他，依依不舍地说道：“爱卿已将兵权交还于朕，此去邺城，你仅有慕容氏族人随行，朕着实担心你的安危。这三千护卫虽然不多，聊胜于无，请你务必收下。”慕容垂推辞不得，只得叩谢苻坚，尔后他引兵离开渑池，掉头向冀州方向进发。
慕容垂走后，曾与苻融一道劝阻苻坚，让他中止南征东晋计划的秦国尚书左仆射权翼提醒苻坚道：“丞相预言的威力，陛下现在总应该相信了吧。您不听他的第一句劝告，固执己见，率军南征，已使得我大秦国力遭到重创。当务之急，陛下理当听从丞相的第二句劝告：一面召集各方精兵，稳守京城，以震慑四方；另一方面，您即便不舍得杀死以慕容垂、姚苌为首的鲜卑、羌人领袖，那也应该把他们软禁在藩笼之内，绝不可轻易放出。像慕容垂这样的英雄，无论勇猛、谋略，天下绝无仅有，祖上又世代是关东的统治者。他的志向，就像苍鹰一样，弱小饥饿之时，虽能暂时依附于您；然而一旦他羽翼已丰，听到狂风骤起，就会一飞冲天，天下将无人再能够阻止。”
苻坚听了这话，表情十分平静，他回答权翼道：“爱卿是忠臣，朕理当听从你的谏言。但是，朕已经答应慕容垂让他返回故国，普通子民尚且懂得一诺千金，何况朕是万乘之尊呢。慕容垂他一路尽心尽力保护朕归国，又把兵权交还给朕，已经做到了他身为一个臣子的本分。此去关东，他如果忘记了我二人曾经共定天下的誓言，不惜背叛秦国，那也是天意，朕不怪他。”于是，苻坚心意已决，任由权翼再三劝说，拒绝下诏将慕容垂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