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守军早已战心全无,既见苻坚亲自来到,当夜便有人打开城门放秦军进入。慕容暐仓促之下,带着少数官员逃往龙城,结果在途中又遭遇了盗贼,连战马都被人抢走了,只好狼狈地步行而逃。王猛的部将郭庆、巨武率军追上了他,将他捆绑起来。慕容暐还算有些骨气,他大声地斥责上前捆绑他的秦军士兵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捆绑天子?”
秦军将领们面面相觑之后,答慕容暐道:“我等捆绑的只是贼寇—你国家都亡了,还好意思以天子自居么?”于是将他打入囚车,押送给苻坚审讯。苻坚责问慕容暐道:“你大势已去,为何不立即投降,而是逃跑?”慕容暐回道:“狐狸临死之际,尚知道要回自己的巢穴,更何况是人呢?我自知必死无疑,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再回辽东看看祖先的坟墓罢了。”
苻坚听了这话,心生同情,说道:“谁说朕要杀你了。”于是令人给慕容暐松绑,恕他无罪,让他回邺城带齐文武百官出降。时为公元370年十一月,随着燕国国主慕容暐率众出降,前燕宣告灭亡。
秦灭燕之战,王猛仅凭六万孤军,面对五倍于自己的强大敌人,在半年之内便旗开得胜,堪称厥功至伟。苻坚兼并燕国后,任命王猛为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冀州牧,对王猛的信任和器重一如既往。而王猛为了报答苻坚,不久后又做了以下几件事:第一,他派郭庆进驻龙城,向邻近的高句丽施压,迫使高句丽国王将已经躲入该国的“贩柴卖水之将”慕容评给交了出来;第二,王猛自己也在河北继续征战,到公元370年年底,整个关东地区的所有州牧、郡守,以及各部胡人首领全部向秦国称臣;第三,王猛重新派人审查了关东的人口,这次得出的数据是,整个关东地区,拥有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九万人。
(自从东汉末年以来,天下征战不断,各国为了方便管理,经常会把一个大郡拆分成多个小郡,所以才会出现秦汉时期天下总计才不到一百个郡,而现在仅仅一个关东地区就有一百多个郡的现象)
细心的朋友会发现:这次王猛核查出来的人口总数,比十年前慕容俊核查出来的人口总数一下子多出来好几倍。换个角度来分析,这也实际反应了王猛的受欢迎程度—王猛推行严刑峻法,为的绝不仅仅是惩罚违反法律的人,更重要的是,在他推行的法制之下,众生平等。所以燕国的盗贼、流民纷纷走出深山,心悦诚服地接受秦国管理,因为他们相信,大秦宰相王猛一定会还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几年之后,关东既定,百姓安居乐业。王猛被苻坚召回朝中,在之前的官职基础上,苻坚又任命他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等职(司隶校尉一职,王猛为履行诺言,曾推荐由邓羌担任,但苻坚不准,说邓羌只善于外战,不善于治理地方,于是晋升邓羌的封号为镇军将军,让他担任安定太守)。这样前后相加起来,王猛身兼的官位已达十多个,别说东晋的大权臣桓温了,纵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在汉献帝还是名义上的皇帝时,他身兼的官位也没王猛多。王猛虽然是忠心可鉴日月,内心深处也怕别人非议,因此他终于对苻坚这次的任命表示拒绝,并连续四次上奏,表示辞让。苻坚见王猛这么强硬,知道他心中不安,于是私下召王猛谈话,安抚他道:“朕与爱卿的关系,从道义上讲,是君臣没错;但从亲情上讲,则比骨肉还要亲近。在这之前,君臣之间能达到这种关系的,齐桓公和管仲可算是,刘备与诸葛亮也可算是,但朕觉得,我二人对彼此的信任,要远远超过以上两者。你必须明白:朕眼下正忙着统一四海呢,爱卿是唯一能够帮助朕统一四海的人,所以朕授予爱卿的这些官职,爱卿应当不假思索,全部收下—你不能推辞当丞相,正如朕不能推辞四海之望一样!”
(鉴于王猛之前已是秦国的宰相,所以有朋友可能会不理解“宰相”和“丞相”的区别。在这里笔者再略微解释一下:宰相,是一种名誉头衔,比如说已经出现过的大司徒、尚书令、尚书仆射等官衔,以及将来还会出现的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等官衔,只要是辅佐天子主管政事的,都可以被称作宰相,另外,宰相经常不是由一个人单独担任,而是由一群人同时担任,这个可参考大伙耳熟能详的《宰相刘罗锅》,刘墉、和珅二人都曾官拜大学士,是清朝的两大知名宰相;而丞相,是特指官衔,并且独一无二,比如说整个东汉时期从光武帝开始,历代皇帝为防止相权大过君权,特设立尚书台,用尚书令或者尚书仆射负责处理政事,并未专门设立丞相的官衔,因此整个东汉一朝,只产生了一位丞相—曹操。)
从此,秦国政坛经常会出现以下一幕,朝会时,苻坚坐在皇帝宝座(苻坚此时虽然名为大秦天王,但已有皇帝之实)上一言不发,大殿下方,百官在向王猛上奏国家大事,只要王猛说可行,那该提议就可行;王猛说不可行,那该提议就不可行。另外,秦国的官员,是由王猛选拔;秦国的军队,是由王猛训练;秦国的律法,也是由王猛制定。简而言之,自从王猛当了丞相以后,这个国家苻坚基本上就不管了,所有军政大事全部交给王猛打理。
这就不仅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王猛在秦国,简直是一手遮天啊!本来这事你情我愿,人家苻坚都没意见,倒也没什么不妥。偏偏也就在这时,长江以南的东晋政权内部爆发了一场闹剧,对苻坚专任王猛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舆论冲击。
说起这场闹剧,还是和我们的老熟人桓温有关。桓温这人,显而易见,其军事才能是有的,政治才能也不错;但是他同时有两大弱点,第一就是行事太过谨慎,冒险精神不足;第二就是他太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凡事先考虑自己,然后才是考虑国家。枋头之战战败以后,桓温蒙受了生平最大的耻辱,一心想着要把自己的威名重新树立起来。可是随着王猛攻灭了燕国,雄踞北方的秦国已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以桓温谨慎的行事风格,他哪里还敢打北伐的主意?于是他向智囊郗超求计,让郗超想个法子,能够不通过外战,就让他桓温重新名扬天下。
郗超想了又想,着实无计可施—不能外战,又必须扬名,这条件也实在太苛刻了嘛。不过碍于桓温实在催促得紧,郗超最终还是献了一计:“看来,将军唯有效仿伊尹、霍光,废立皇帝,以重立威权了。”
以桓温的智慧,他当然明白:如果听从了这一计,他“民族偶像”的形象算是彻底完了,世人再也不会把他和诸葛亮放在一起讨论,因为他将和曹操、司马懿一样,以奸臣的形象留名史册。
经过一番艰难的内心斗争,最终,桓温当着部下的面,喊出了他的座右铭:“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于是他听从郗超之计,带兵入宫,逼迫当朝的褚太后颁下懿旨,将皇帝司马奕废黜,改立司马昱为帝。—这司马昱,大家应该还有印象,昔日正是他竭力提拔殷浩,以遏制桓温的权力。但如今的桓温,已非昔日的桓温,他不仅控制着整个长江中上游的晋国领土,史称“三分东晋,桓温有其二”,并且他还拥有北府兵的支持,早已非司马昱所能抗衡。
司马昱在桓温的挟持下,被迫登上了皇位,因忧患成疾,在位才八个月便去世了。
这正是桓温想要的结果—不知不觉间,他已六十岁了,那个曾试图力挽狂澜,做一个民族英雄的热血青年,因屡次北伐劳而无功,在垂暮之年,终于决定向现实妥协,改变自己的初衷。
“既然晋国子民耻笑我是败军之将,不再敬我爱我,那我何不干脆把事情做绝,让他们畏我惧我!”
之前,桓温拥立司马昱登上皇位以后,他把郗超留在朝廷作为内应,自己率军返回荆州。公元373年,得知司马昱去世,桓温再度带兵入京,并且毫不忌讳地对属下们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此去京城,即便不能让天子把皇位禅让于我,我桓温至少也要做个摄政王!”
事实上,他这个愿望差一点就实现了,只可惜他又碰上了一个厉害的对手。
—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