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6年,就在张奂对东羌的恩抚之策初见成效时,塞外的草原上,一位才能堪与冒顿大单于媲美的胡人首领,已东却扶余(居住于东北吉林省地区的游牧民族),西击乌孙,北据丁零,南抵长城,基本蚕食尽了漠南、漠北地区。此人名叫檀石槐,乃鲜卑首领,正是在他的手中,鲜卑族继匈奴之后,也建立起了一个强盛的帝国,疆域与冒顿单于时期的匈奴帝国相仿。
一方为求迅速扩张军力,一方为求自保。昔日为窦宪击败,流亡在塞外各地的北匈奴难民,到此时已被鲜卑族同化。他们也自号“鲜卑”,饮食、穿着皆与鲜卑人等同,故而檀石槐等同于手握鲜卑、北匈奴二部之兵,达数十万之众。和冒顿单于一样,他在统一漠北后也正当盛年,才二十岁,于是他理所应当的将下一步进攻矛头对准了东汉。
东汉此时的实际执政者,便是那位梁冀,他享乐尚且不够,哪有闲心处理这些烦杂的军务。于是和一年前一样,保家卫国的重任依然是由两位倒霉蛋顶着。一人,名叫李膺,官拜度辽将军,驻军于凉州北部。檀石槐统一漠北后初试锋芒,正是拿凉州北部的云中郡开刀,结果李膺为人果敢,固守得当,鲜卑骑兵未得取胜;檀石槐乃一代雄主,非是莽夫,见此路不通,又分兵万余,径往辽东实施袭扰。该路鲜卑军队去后半月,便送来喜报:“报告首领,那辽东属国都尉名叫段颎,便在我等兵临关下时,其得了中原皇帝明文诏令,竟回洛阳复命去了。”
檀石槐听闻有这等奇事,也大感惊讶:“此人既去,辽东一带岂非无人镇守?”
“正是,辽东汉人亲眼目睹朝廷特使持了诏书入城。今听闻守将既去,大多紧随南逃,边关一时间几无人烟。”
檀石槐再无疑虑,急令该使者通知那一路鲜卑将领,迅速入关劫掠。待使者到时,那将领早打破了关卡,率万余骑兵闯入关内去了。其望眼辽东境内,方圆数十里,并无兵卒一人,自是大肆开抢,不在话下。但过了一月,檀石槐那边眼巴巴等着喜讯,见“如入无人之境”的鲜卑大军去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出关,心中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忙又令人带去口讯,要他们见好就收,尽早返回。此番去的鲜卑使者,去后不久便匆匆返回,脸上再无丝毫喜色。更因为惊恐,他复命时,只有一句话,反复的说。
“全死了……全死了……!”
却说那位辽东属国都尉段颎,乍看其年少履历,与其余“二明”一样,苦读兵书,勤习战法,然后由小小的文职向武将发展。但与张奂、皇甫规的区别在于,他立志效仿的名将绝非刘秀、马援这样的“君子将军”,而是“杀人机器”:白起。在他看来,“名将”是做什么的?——“名将”是杀人的;“名将”以什么标准衡量?——“名将”以功绩衡量;那么,“功绩”又以什么衡量呢?
——以斩杀敌军的首级数衡量。
说白了,还是要杀人嘛。人杀得足够了,自然也就成“名将”了。在段颎的心中,这套理论,无疑是金科玉律,也是一名将军的天职。因此当他初任军职,前往辽东上任时,一旦得知有万余鲜卑骑兵从北方席卷而来,并无任何惊慌失措,而是比檀石槐还要高出数倍的满心欢喜。
送人头的到了。
“人头”就在城下,接下来是怎样拿的问题。有部将提议,集齐弓弩手,逼退强敌,段颎大急:千万不敢拼命放箭,一旦鲜卑人畏惧于大汉强弩,人头便少了大半;又有部将提议,先坚壁待敌,待敌军粮草不济,再集齐境内的数千骑兵,挥师痛击,段颎仍不肯听从:如此即便取胜,那人头还是得逃掉一半。部将于是再无一人进言,心中都暗道:当今鲜卑之强,堪比昔日匈奴。且城中守军本就无兵力优势可言,这位新上任的都尉口口声声要全歼敌军,岂非痴人说梦么?
段颎也深知从正面作战,绝无全歼敌军的可能。于是不久之后,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朝廷特使持诏书入辽东,召还他返回京师的闹剧。之所以说是闹剧,因为这个提议简直荒诞——矫诏者,死罪也!就为了多砍几个人头,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仕途全不顾了,这个计策,普天之下也只有段颎一人敢用。
结果他还真就矫诏了,而且不忌讳他人窃窃私语,让朝廷得知。也正因他假戏真做做得好,又是磕头又是接诏,又是匆匆准备行装,竟让鲜卑人信以为真,放心杀入关内。在目睹身后熊熊燃起的火光后,从辽东乘马返回洛阳刚行了百余里的段颎喝止住了随他一并南撤的官兵,他召集齐众人,下达了新的命令。
“鲜卑人只道本都尉已离开辽东,故而烧杀抢掠,无所顾忌,必不防我此一行去而又回。实不相瞒,前日诏书乃是假的,朝廷并无只言片语召我回京。今可趁其不备,用数百人绕道而行,先潜回关上,以堵敌军归路;我自统其余人马,由东、南、北三面布成方阵,向关下合拢。届时以举火为号,只待鲜卑人为坚壁所阻,便是我等全面出击之时。”
汉军之中,大多数者事先并不知内情,如今乍闻此计,方知这位段都尉为了此战,竟不惜触怒朝廷,以性命相搏。在他只求立功,不问日后生死的精神鼓舞下,汉军士气大振,随行南逃的百姓也自发集结起来,欲要为家国而战。段颎知兵在于精,不在于多之理,只令百姓在后鼓噪呐喊,威慑敌军。其余兵员,组成一道半圆弧的口袋状,弓弩手在前,持矛者在后,另辅以骑兵填充空隙,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向边关整齐推进。一路过去,又不断用骑哨在前方打探,以查知鲜卑军队动向——若报说鲜卑人就在附近劫掠,则暂行后撤,隐蔽休整;只等报说鲜卑人已得满载而归,马匹几乎驼载不动时,方加紧行军,赶往关下。因有数百汉军得段颎将令,早提前一步控制了关卡,关上号火一旦被点燃起来,但见鲜卑军队四面八方全是汉军,合百姓在内,端的是蚁群涌动一般。东南西北全是箭矢,如雨如蝗,端的遮天蔽日。此役,进犯辽东,在机动力上不输于匈奴骑兵的万余鲜卑军奇迹般地被汉军全歼,檀石槐纵然无往不胜,独霸大漠南北,也被段颎给一战打懵了。在目睹万余人去,无一人回的惨状后,他被迫率师退回漠南腹地。此后两年,再无一鲜卑骑兵敢轻易兵临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