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车骑将军邓骘的为人,与之前的窦宪恰恰相反,乃是个谦谦君子。加上他前次与羌人作战又战败而回,更是不敢自矜。既见太后为羌患之事而烦恼,他先集得幕僚,诚心叩问破羌之策。属下中一人献策道:“今凉州既已破败不堪,外加关中、并州等地也有贼患,不如弃车保帅,向太后进言,只说干脆舍弃凉州,力保关中要紧。”邓骘觉得有理,改日得太后召见,与其余三公汇集一堂时,就将此主意向太后说了。太后不作回答,又问太尉。太尉张禹道:“在微臣看来,车骑将军之策大错特错也。”太后便问为何,张禹道:“其一,先帝祖上开疆拓土,累世经营,才得了这块土地,若是轻易弃之,我等有何面目于地下见列祖列宗;其二,若是舍弃了凉州,叛军更是有恃无恐,只怕关中也是难保,又何来弃车保帅一说;其三,太后可曾想过,眼下羌人为祸已有数年,为何尚未能大举涌向关中?——不为他故,只为凉州官兵自认是大汉子民,因此手持兵刃,日夜与叛贼死战,甘冒流矢飞石之险!太后莫非忘了昔日耿恭之事了么!”
一旁邓骘见自己事先准备下的计策,竟被张禹说的一文不值,难捺火气上涌,不禁冷笑道:“太尉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但你可知,这一战若是这样打下去,要打到何年才可终结?朝廷要耗费多少粮饷,要动用多少兵马,要战死多少将士……”
“不必再争了!”邓太后终于起身,召过张禹道:“这才是将军之言,哀家为保大汉社稷,何惜钱粮、兵马耶。”张禹听了这话,忙伏地道:“此等话非是微臣所能想出,乃是虞诩所教。”太后便问那虞诩是为何人,张禹回道:“此人以孝道闻名,曾为服侍祖母,不肯为官。待其祖母过世,且服丧期满,才为微臣征召得来,现为太尉府郎中。”太后就令他传那位虞诩来见,因见他谈吐得体,越看越喜,当下遂用其主张,不用邓骘舍弃凉州之说。
邓骘出了宫来,越想越怒。他虽是君子,但毕竟是个头号权贵,岂能容得一小小郎官在太后面前出尽风头。到了府中,他就问属下:“当今天下,哪一县最难治理?”
属下查了,回他道:“除过凉州,至乱之地,莫如河内郡朝歌县。”
“怎个乱法?”
“此地有一盗匪,名叫宁季。聚众数千人,在附近一带占山为王。因他行事神出鬼没,又残暴好杀,但凡这几年前往朝歌就任的县令,大多被他杀了。因此再无官员敢去。”
邓骘见朝歌竟然乱到这等地步,喜上心来,凭恃手握大权,改拜虞诩为朝歌县令,且催促他立即上任。等及张禹闻讯,特赶来为虞诩送行时,虞诩亲属已送他至城外,无不泪下。张禹也是感慨,上前执其手道:“先生须得小心,此次就任朝歌,实为车骑将军借刀杀人之计也。”
虞诩大笑:“下官如何不知。但正因此行艰难,譬如大树盘根错节,方教世人知我虞诩非是钝刀,堪比作利刃也。”言罢,辞别众人,径往朝歌上任。刚入城中,他召集各乡、各亭少壮之士,联合城中差役,只得数百人,兴师动众要抓捕盗匪。并无一人敢主动应声。虞诩下令树立起草人数十个,再问:“若发放你等弓弩,可射得中草人?”众人这下方敢应声,都说射得中。虞诩令众人习演一番,一一试射草人过了,见果然多数命中,胸有成竹道:“这便好了,在本官看来,那宁季只堪作为盗匪,并无据地称王的志向,与草人无益。改日看我用计将他诱入城来,你等便如同射草人一般,只管齐力放箭就是。”
弓弩手既备下,虞诩又下令招兵。县丞据实道:“盗匪为祸数年,附近的青壮乡民大多跑了,未跑的,前日已被县令大人尽数召来,焉得再有兵员可招?”虞诩遂下令大开牢狱,只招囚徒为兵。又特意设立三个等级:杀人越货,抢劫行凶者,为上等;打架伤人,偷盗财物者,为中等;游手好闲,荒废家业者,为下等。共招得一百多人,虞诩亲自设宴款待,宣布一律无罪释放。众囚徒感激涕零,席间都慨然表态,愿听从县令大人调遣。虞诩道:“我分诸位为上等、中等、下等,非是厚此薄彼,只因你等各有特长,正好前往宁季处投效。到了山中,下等兵只顾挑拨离间,唆使盗匪上下不合;中等兵可显露身手,劝说盗匪前来抢掠;上等兵届时与我里应外合,共同破敌!”百余位囚徒乍得自由,又见虞诩分配下来的乃是各自强项,欣然领命上山,只说是挣脱牢狱逃出来的。宁季细查过后,得知他们全是戴罪之身,并不怀疑。
不到一月,盗匪们经不起下等囚徒的挑唆,果然为争夺财物内乱起来。宁季为平息争斗,用上等囚徒、中等囚徒带路,决定下山再好好抢一票。城内虞诩早得山上内应密报,带着数百弓弩手埋伏妥当,当下见盗匪们拥进城来,一声令下,箭矢齐发。宁季方知中计,急忙率一众受伤的盗匪们拼死挤往城外,又被上等囚徒追砍了一阵,死伤近千人。好不容易撤回山寨时,那些无太大用处,只能负责留守的下等囚徒们已寻机在山上放起一把大火,全逃之夭夭。
盗匪由此元气大伤,不敢下山抢掠。但时间久了,因山上多的是金银,粮食、衣物大多被火烧了,不得不用人扮作平民,去县城中购买。虞诩探知这事,又生一计,令人寻访出穷困潦倒的贫民数十位,且只要会做裁缝的,由官府替他们赡养家小,命他们上山投奔盗匪。贫民之中或有人知道前一战内情的,百般推诿,不肯上山,说大人前次用一帮囚徒诱得盗贼进城,将其杀得大败;这一次再用同样的计策,对方岂能无备?虞诩抚慰道:“你等这番前去,也不用挑唆,也不用诱敌,只管安居山寨之中,为他们缝制衣物。但须记得,在每件衣物背后,暗暗缝入彩线一根。”贫民们听了这话,终无顾虑,皆肯上了山去。
打这以后,凡是朝歌县中出现可疑人物,官差全不用拷问,只需悄悄跟在那人背后,看有没有那根关键的彩线——若是没有,便是平民,但凡有的,全是盗匪!山上盗匪一天天变少,宁季渐渐变成了光杆司令。他又是个莽撞的粗人,实在弄不懂那位县令怎能做到滴水不漏,一抓一个准。想来想去,只能怨怪虞诩是得了神灵保佑,是天生慧眼了。
随着仅存不多的盗匪化整为零潜逃,又为虞诩悉数缉拿归案,为祸朝歌数年的盗匪之患,终告平定。但这种小规模的胜利,与汉朝在凉州的全面溃败相比,着实不足挂齿。羌人畜牧业发达,和匈奴人一样,也善于骑马作战。但与匈奴骑兵、汉骑兵追求迅疾的特点不同,羌骑兵的作战风格更像是大月氏骑兵——他们喜欢使用长矛,善于正面冲击,甚至连妇孺也能持矛上阵;更可怕的是,羌骑兵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不怕死,甚至以战死疆场为荣。因此他们在缺少重装具甲保护的前提下,仍敢面临着汉军弓弩手,一次次冲锋向前,宁死不退。截止到公元111年时,汉羌之争已持续了四年之久,局势仍是一边倒。——羌军步步紧逼,汉军屡屡败退,凉州东南多地沦陷。在这种形势下,几年前邓骘与张禹所争论的那道议题,被重新摆上台面。
凉州,到底该不该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