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马援因忧劳成疾,殁于军中,年六十三岁。举军闻之,不胜哀痛,便按其生前所愿,用马革裹了尸身,发还洛阳安葬。灵车行至半路时,朝廷有使者过来,却是光武帝蒙耿弇奏报:说马援不用其弟耿舒的主张,非得弃陆路,走什么水路,又不肯积极出战,果然被蛮人堵在壶头山下数月,当追究其兵败之罪。——此事实为光武帝自己的决策,但他并不知五溪一带大雨方停,一时也弄不清马援在搞什么鬼,便改任虎贲中郎将梁松充作监军,持节前往武陵,打探此战的详细进展。
却说那“虎贲中郎将”一职,为西汉末年所设,与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同隶属光禄勋,共掌宫廷护卫。这其中,又以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所统领的两支部队最为精锐、最为有名:期门军、羽林军。期门军,即是虎贲军的前身——汉武帝首设期门,汉平帝时改作虎贲。梁松作为虎贲军统领,本已是位高权重;但他还有两个更为厉害的身份:一,他的父亲,是前威武太守梁统,与开国大功臣,后来列入云台阁的窦融共事多年,情同兄弟;二,他的岳父,是当朝天子,军事、政治才能皆无人匹敌的汉光武皇帝。
也正为这两大身份,光武帝用起他来,不似旁人,堪称信任倍加。又有另一人,名叫窦固,便是窦融之侄,也是当朝驸马,官拜黄门侍郎,属尚书令,常伴皇帝身侧。这二位女婿一内一外,一时权倾朝野,路人皆侧目视之,唯有马援向日不肯买两位小辈的帐,屡屡苦口婆心教导,教两位小辈低调做人。这一日,梁松奉旨南下,到半路却发现马援已死,尸身将入洛阳,便问押运者前方战事如何。押运者道:“南方疫情甚重,士兵中者将有一半,尚驻军于壶头山下,无计可施。”梁松闻言,唯恐招惹了可怕的瘟疫,便不急着南行,或三日,或五日,才略动一动身,七月出发,直到八月,仍未入武陵境内。
他不急着动身,光武帝那边却急着等消息——万一出错的真是马援,他也好用计补救。因此等了大半月不见南方有消息传来,难免露出焦躁之情。窦固常在宫中,见此情状,唯恐梁松触怒皇帝,便急派人南下暗告梁松道:“陛下已大怒,梁兄切不可再延讹,当速速查明战事回奏!”
梁松吃了一惊,一边加快行程,一边就按心中设想,将马援如何如何指挥不当,汉军如何如何惨败,且不日就将无功而返等事,添油加醋一番,先奏报上去。光武帝得梁松奏疏时,恰巧马援灵车也到洛阳,看了之后,对这位力保大汉边疆多年无事,马革裹尸而还的老将军不禁心生厌恶——明明不行,偏要逞能,反害得蛮人作乱之事火上浇油。便责令有司:追缴马援新息侯印绶,以罪臣发落。又晓谕群臣:任何人,不问尊卑,皆不可为马援送葬,违者论责。
马援妻小不明究竟,只道马老将军真的是害了国家,害了社稷,忍住悲痛,悄悄买了点薄田,就将马革中的尸身给葬掉了。众臣畏惧于陛下发怒,果真无人前来送葬,对马援死于疆场一事无半点同情。在这背后,实则光武帝与马援妻小心中都存有一个疑问:作为才能堪比光武帝(光武帝常道:伏波论兵,与我意合)的一代名将,马援怎会稀里糊涂的打了这样一场奇怪的败仗呢?
——及时走水路,确是上策。但马援坚持这一战术后,与预期的战果却有天壤之别。据耿弇来报:汉军至临乡时,蛮人多次前来袭扰,耿舒便要率军出战;但马援故意紧闭营门,放蛮人西归,今汉军死者已有半数,蛮人未损分毫;又据梁松来报:汉军溯江向西后,诸将见敌军便在对岸,都要请战,唯马援刚愎自用,坚守壶头山,痛失取胜的大好战机。……马援啊马援,既然你有为社稷分忧之志,那你就该进兵啊!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一战已确定不能取胜了,那早日班师也成,难道你马援作为主将死了可惜,数万士兵的性命就不足挂齿么!
光武帝恼恨马援,缘由大抵因此,想来换作任何人,也必然恼火。但又过两月,南方有截然不同的消息传来:这一次,却把耿舒和梁松的奏报全盘推翻了。
之前说了,梁松此次南下,本是要代替宗均充当监军,主持汉军撤离之事。结果这小子行得迟了,到五溪时已是九月,壶头山下除了病死的汉军外,空空如也。梁松正好奇时,却见宗均、吕种率同耿舒、马武等人,从沅水北岸奏凯返回,言蛮人首领相单程已死,数万蛮众皆降。——原来,马援临终前,曾数反复叮嘱侍从密告宗均:汉军只需过得江去,即可大胜!宗均得知此金玉良言,便不惜杀身之罪,自作主张:假用天子诏令,劝降蛮人——只需他们诛杀相单程,余者既往不咎。随后,他带着“诏书”,亲提大军开过江去,耿舒等人劝阻不动,只得随从。这次的蛮人也不凶了,见“汉天子”肯息事宁人,顿时感激涕零——因他们被汉军截断了南下要道数月,又遭大水,实质的处境与马援预料的一样:比汉军还惨!竟不惜杀了本族的“民族英雄”相单程,跪倒于宗均脚下服罪。宗均随即轻易遣散了蛮兵,令其各回乡里,由朝廷改任官吏分别监管,并没收其打制的兵器、军服等物。宗均撤军后,正与梁松相遇,就与之交割兵权,将战况如实叙说;同时,另上一奏给光武帝:深责自己有矫诏大罪,愿任由陛下处罚,纵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