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旁马武也道:“耿将军说的是,马老将军不如改下一令罢。纵便绕些远路,费些日程,终究是稳妥些的好。”他话音落后,旁边其余将领们也都叽叽喳喳起来,都说走水路不如走陆路,拥护耿舒主张。
待众人议论平息了,马援终于接过口来,强捺怒色,痛心道:“你等懂得什么!此时若由沅水迅速进军,不等蛮人退至酉水,我等已可抢先一步夺占此溪要害,设伏等他;同时,另用一军驻守壶头山,以扼其咽喉,阻其余蛮人来援,取胜是必然也。若依得你等,与蛮人同样路途进军,他先我后,等我军到时,只怕山川险隘都被蛮人占据尽了,如何进兵,如何取胜?”
他这段分析,确有高远见识,马武等粗人先前本是随口附和,赶紧默默退于一旁。唯有耿舒坚持己见,仍要从陆路绕道行军,不服马援。二人争执不下,其余将领心中又暗道:马援近年来虽是大功不小,毕竟是孤身一人,又是后来者;不比耿氏一族忠心拥戴皇帝,已达二十余年,全族皆受恩宠,便仍是暗暗偏向于耿舒。马援做不得主张,只得退而求其次道:“也罢,耿将军,老夫这就将你我见识都写入奏章中,由陛下决断,如何?”
“若陛下也赞同将军之计,下将自然从命。”
马援于是当众拟文,将从水路进军,以及从陆路进军的路线、行程各自详细列入奏章之中,又给耿舒、马武等人一一过目,方转交于信使,让他快马加鞭,速速送至洛阳。信使去后,因朝廷久无战事,沿途驿站许多已拆除,用了一月方才返还,告众位将军道:“陛下说了,马将军所议的是上策,当速速从水路进军。”
耿舒这才无异议,终肯随马援走水路向西,往壶头山去。汉军到壶头山时,因期间耽搁了有一个多月,蛮人早已退入酉水腹地,且在沅水北岸完成布防,尽数控制一干险要。马援夺取北岸不得,只得率军士悉数驻于南岸的壶头山下,与蛮人南北对峙,并不时差拨军士沿着南岸东西往来巡逻,一为防沅水以南的其余蛮人北上,二为寻找可攻取北岸的登陆之地。
时值六月,荆南各地突然骤降暴雨,连绵月余不绝,沅水最宽之地不过三四里,江面猛然暴涨。紧靠南岸处,汉军临时停靠的小舟、木筏,多被汹涌的江水席卷而去,只剩下少数大型战船,在江面上来回晃荡。马援虽深谙地利,也知天时,却对这场说来就来,来了又长期不走的暴雨一筹莫展;再看搜索登陆之地的军士时,早已尽数返回,告马援道:“江水太急,船只一旦解除锚绳,旋即就被冲走。将军不如等大雨停了,再筹谋去北岸之法。”马援叹息一声,仰头看天,大雨如注,形同珠帘不绝;俯瞰那水,疾驰向东,宛如万马奔腾,心急如焚之下,早晚茶饭不思,渐渐病体沉重。
终于,连绵大雨渐渐停了,至多隔三岔五偶有一次。但随之又有坏消息传来:因江水泛滥,栖息于洼地的牲畜、鸟兽许多被卷入洪涛,死尸遍地,瘟疫随之大起,汉军士兵多有患病者,一时又找不到薏米之类的免疫作物,只得自求多福,生死唯看天命。马援先前为暴雨不止之事一急,如今又为瘟疫泛滥之事再一急,病势更重三分,只得勉力支持。他传令军士:就在沅水南岸,壶头山脚下的许多小丘陵上开凿洞穴,作为屋舍,用作避雨、避暑和隔绝瘟疫。想那汉军有四万人,此法虽然颇有用处,但不过救得十人之中的一二人而已;其余的,只得仍在洞穴外的帐篷内居住,不时遭受暴雨的冲刷,烈日的烘烤,瘟疫的侵蚀,死者每日剧增。
到了这时,汉军中大多数人的处境,已是在忙着写遗书了——绝不敢奢望这一战还能获胜。对面的相单程,见马援长久入驻洞穴中不轻易外出,也从中嗅出了一丝胜利的味道,便令军士日夜鼓噪呐喊,羞辱汉军。汉军见蛮人声势雄壮,咄咄逼人,果然惊惧落泪,士气全无。便在这时,却听一年老者的声音从军士身后响起道:“蛮人鼓噪过来,你等为何不鼓噪回去!有老夫在此,此战尚未败也。”
众军士闻声看去,见马援已在两军士的搀扶下,从洞中出来。军士们听后,哭泣声稍稍止住,但仍有心灰意冷者,面带泪容道:“将军,我等四万人乘舟过来,未与敌军交锋,死者已不下千人。如今瘟疫不止,洪水不停,又无法过得江去。何须自欺欺人,尚言未落败耶?”
马援大笑:“瘟疫之事,本是因大水而起;待汛期退了,自然化危为安。你等可曾想过,蛮人为何要鼓噪呐喊,虚张声势?——只为一无粮草,二多瘟疫,又被我军扼住其南北往来咽喉,也在日夜发愁。如今暴雨已停,江面水势日益平息,本将料定:至多半月,我军便可兵发北岸。到了那时,若不能取胜,你等再悲泣犹未晚也。”
将士们听后,悲愤之情大去,振奋之情大起,知己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远非区区蛮人可比。——只要能过江去,自能取胜。于是,往来巡逻的军士们又都忙碌了起来,四处远眺,查看相距不远的对岸布防情况。花费了半月,终有军士搜索到一地:既无山川险阻,更兼地势开阔,可作登陆之用。便兴冲冲地跑去马援所居的洞穴中报喜道:“老将军,老将军,洪水果然平息了,请下令出战吧!”
无人应答。
那军士略一诧异,还要再开口,一旁侍卫已含泪道:“就在方才,老将军……他……他已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