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是北方游牧民族,乌桓也是北方游牧民族。前者的首领,名作“大单于”;后者的首领,名作“大人”(乌桓和匈奴的建制基本相同,由多个拥有实权的部落首领共同组成;但与匈奴不同的是,此时的乌桓族内部尚未能形成一个类似大单于一样——独一无二的,拥有强大中央集权的统治者,因此会有多位“大人”同时并存的现象,互相之间为联盟关系)。大人们赶走了大单于,却发现千辛万苦抢来的漠南草原已被旱灾、蝗灾折腾得不成样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们秣兵历马,准备对汉国北部,再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
正当他们准备得差不多时,奇异的事件发生了:驻守上谷、代郡、渔阳等地汉军,在马援的率领下,突然向内地大举撤退;就连之前刚修建起来的城郭、要塞,也随之一并放弃。大人们见了这古怪的一幕,面面相觑,反倒不敢轻易动手。正狐疑时,中原又有汉使者过来,满载金银、丝绸等物,数以万计,向各位大人献上,并主动邀请他们率部南下,入塞内驻扎。
竟然有这等好事?大人们见仗还没打,土地、钱财都已得了,便将擦亮的马刀都收了起来,与汉国互遣使者往来。在确认光武帝并非开玩笑后,乌桓各部因贪图塞内富庶,各部大人陆续率众南下,迁居于东起辽东,西至朔方这一段狭长的区域之内,与汉人杂居。乌桓迁居完后,在他们西北,另有率众南迁的呼韩邪二世单于,定居于朔方、五原、云中等地——是匈奴人;在他们东北,也有一支胡人紧随着南迁,定居于辽东、辽西以北,乌桓原先的领地之上——是鲜卑人。
三部胡人相继南迁后,看似汉国的边防压力乍然加大,其实不然。因为光武帝在诱使胡人南迁的同时,早就根据他们的实力,为他们设置了“假想敌”。这其中,乌桓实力暂时最强,因此为之划分的驻地也是最大,共计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上谷、代郡、雁门、西河、云中、朔方(和南匈奴共居),十个郡,将北匈奴南侵的诸条要道裹得严严实实;鲜卑实力次之,因此将其迁于乌桓的原先驻地上,与尚在塞外,未肯南迁的乌桓人互相纠缠,殊死搏斗;南匈奴实力最弱,又有北匈奴、乌桓的威胁,在他身上,汉国便慷慨赠与,尽力扶持,不时赏赐金钱、丝帛、牲畜等物。
当然,要保证以上“三胡”南迁之后,按预定设想发展——互相角力,共同侍奉汉国,汉国的自身实力是关键,不然局势一旦失控,便成了引狼入室。光武帝在乌桓、南匈奴、鲜卑不断南迁的同时,又在上谷郡内设置“护乌桓都尉”,在云中郡内设置“使匈奴中郎将”,各驻有军队,以监视以上三胡的举动。在胡人驻地以南,冀州、并州各地的守军,也常年保持高度警惕,一有风吹草动,便及时向朝廷汇报。因此在东汉中前期,光武帝这一取自于赵充国用羌人平羌人之乱,马援用越人平越人之乱的“以夷制夷”政策,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历经数世,三胡之间时而缠斗,时而共同御敌(北匈奴),未对东汉形成实际威胁。
“和平主义者”光武帝用他举世无匹的魄力,下成了一盘大棋,实现了不战而屈三部之兵的壮举。但回到朝中的马援,却更执着于马革裹尸的烈士理想,期盼再一次踏上征途。但这时,南越被他平了;匈奴、乌桓也在他与光武帝的合力下平了;西羌更是见其丧胆,不复有反叛之念,哪里还能有仗打呢?就在马援左顾右盼,为天下太平无事在喜悦中夹杂着一丝落寞时,建武二十三年(公元47年)年末,南方有重大消息传来:武陵郡(治今湖南省西南部)有蛮人作乱!
马老将军激动了,立即上奏,请求南征。但光武帝这次却未同意,而是令武威将军刘尚前去。——早在大半年前,马援尚未归时,南郡就有蛮人因当地大旱,无法缴纳赋税而造反,被刘尚轻易平定。今武陵郡就在南郡以南,反叛之事也是因旱灾而起,光武帝自然不会轻易换将。
于是刘尚争得了这个机会,兴冲冲地去了,率军一万,沿沅水(洞庭湖支流,源头出自贵州省云雾山)逆流而上,向西进发,很快便追击蛮众至五溪(沅水五条支流统称)之地……一月之后,战果揭晓,朝野为之震惊:刘尚不幸中伏,所部军士全军覆没!
一万军士阵亡,还搭上一位开国大将,这是自东汉建国以来,少有的重大败绩。但光武帝接到败报后,首先筹谋的却不是用何人重新南征,为刘尚报仇——而是如何杜绝此类惨剧再度重演。据少数幸存者回报:那武陵蛮人首领,名叫相单程,处事果断,精明干练,五溪一带的数万蛮众都肯顺从于他。上一战,刘尚领军到武陵后,本已取得小胜;不料那相单程却带着数万蛮兵,远遁入五溪(约在今湖南省怀化市一带)之间的深山老林之中。刘尚与手下军士乘坐战船追赶过去,搜索了大半月,未发现敌军身影,只得趁着军中粮草未尽,无奈班师。汉军刚撤退时,却又见那相单程带着数万蛮人分作两路急追过来:一一路从身后急追;一路提前抄至汉军身后,径堵住下游。汉军是以进退维谷,终遭前所未有之惨败。
是个善用兵之人哪。光武帝分析过后,觉得这个相单程很不简单,非轻易可定。何况近年内荆南一带蛮人叛乱不息,必有缘由,是朝廷、官府逼迫太甚,出于无奈也说不定,不宜再轻率动用大军。于是他责令有司:详查武陵蛮人叛乱始末,在问题未查清之前,不可再轻言南征武陵之事。
汉军不急着复仇,蛮人也安分了下来,在五溪窝了大半年。但到隔年秋季时,朝廷再度接到急报:相单程悉起蛮兵,达五万之众,已兵临临沅城下。临沅身为武陵郡治,一旦失守,武陵全郡都将落入蛮人手中。光武帝接到奏报后,痛心中带着失望,召过尚书令道:“朕早已下令,恢复文景二帝时期的‘三十税一’政策,未曾改过;今又肯息事宁人,蛮人为何仍要造反?”尚书令已得有司汇报,当下诚惶诚恐回道:“陛下,据臣等详查,那蛮贼作乱,确是因不堪重负而起,但主因却不在朝廷。自王莽篡政以来,中原士人、富户多有南迁者,避祸于武陵、桂阳等地,这才是蛮人叛乱不息的主因。”
蛮人叛乱,汉人南迁是其主因?光武帝首次听闻这一说法,有点反应不过来,忙问为何。尚书令道:“陛下也知:武陵之地,本为蛮人所有,秦朝时有大将司马错伐蜀、伐楚,首开黔中郡,才逐渐并入中原。但凡肯主动迁入此地的汉人,一为避战乱之祸,二为避牢狱之灾,三为躲过度田之事。一旦山高皇帝远,难免用钱买通官府,肆意妄为,朝廷无以得知,也无以禁止。今蛮人为南迁汉人压迫甚重,见上告官府也无用处,故群聚于相单程麾下,攻打州郡,驱逐汉人。非是息事宁人可禁止也。”
光武帝听后,深以为然,决心采取两手措施。第一,妥协既然无效,那就立即选择良将奔赴临沅增援,赶走叛军;第二,叛乱定后,也无需再提为刘尚报仇的事了,只追究相单程和少数蛮兵首领之罪,其余胁从蛮众,一律不咎,并严查南迁汉人中骄横不法者。
怀着这一使命,同月,扬武将军马成率军士五千人,星夜赶往武陵。
马成到时,相单程领着数万蛮兵,早已大大落落的在临沅城中落脚。之前的那位郡守大人,已被他一刀砍了。马成见状,索性不战而回,向朝廷更请援军——他此次只带五千人来,本只是充当援军用的,谁想城池竟已失守,那还不如早走为妙。谁知道,那相单程最擅长的就是挖坑打埋伏,截人后路,等得便是马成这一招“走为上”。马成率军刚走,城内城外的伏兵便一齐现出身来,数万蛮兵对着五千汉军上前就是一顿猛攻,汉军再次溃败。万幸的是,这一次马成对蛮人的实力有所准备,未和刘尚一样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刀下鬼,及时从败军之中逃了出来。回到洛阳后,他纳下官印,直言蛮兵势大,近乎不可战胜。
不可战胜?未必!光武帝见汉军两次南征,两次战败,终于被彻底激怒。同样被激怒的,还有马老将军。他前两次主动请缨,始终未能入皇帝法眼,这次一见光武帝有大动干戈之念,便又站了出来。光武帝扫视了他一下,怒气便消了,苦笑中带一丝无奈道:“爱卿若是年少十岁,确是上佳人选,只可惜……”
“微臣今年方六十二岁,陛下何以看轻我耶?”
“那,敢请上马一试?”
马援大笑,走向殿外。殿前卫士得光武帝吩咐,早解下盔甲予他,并牵来良马一匹。马援盔甲穿戴整齐,接过马来,一跃而上,绕殿前奔驰数周,无喘息急促之象。后又单手扶住缰绳,一手持住兵刃,向宫门处疾驰百十步,这才猛然勒住马步,转身笑问光武帝道:“陛下,臣比之初入洛阳时,状况如何?”
“虽已是个老将军,风采不减!”光武帝顾虑全无,大喜道。当日,三征武陵的主将就此尘埃落定,由伏波将军马援挂帅,总领马武、耿舒等一干副将,另有宗均充作监军,吕种充作随军司马。朝廷拨其兵马四万,只盼马援能与征战交趾时一样,长驱直入,早奏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