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项羽篇之二十五)
项羽如果要活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手中有方天戟,无人能挡;胯下有乌骓马,日行千里。而且,项羽很轻松就能够溃围而出,然后沿着西向的一条小道,钻进深山密林中,隐名埋姓,等待东山再起。就像1500年后的李自成一样,带着十八骑钻进了秦岭山中的商洛地区,几年后重振旗鼓,再度杀出。
在项羽与汉军交战的附近,就有三条山脉,伏牛山脉、大别山脉、桐柏山脉。每一座山脉都连绵起伏,每一座山脉都莽莽苍苍,只要钻进任何一座山脉,刘邦纵有百万雄师,也无法在山中找到他们。
项羽一个人走可以,带着二十六骑走也可以。他们进入山中,就像虎归山林,鱼游大海,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项羽不屑于这样做。项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宁折不弯,他无法低下高贵的头颅,他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十面埋伏被项羽带着二十六骑冲出后,他们来到了乌江。这里的乌江,不是一条江的名字,而是长江下游的一个渡口。中国有一条长江的支流叫乌江,但是它在遥远的贵州。
此时,贵州还是荒蛮之地,而且山峰峭立,小径崎岖,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这里从来就不是作战的好地方,无法摆放几十万,甚至几万兵马。几千年来,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规模较大的战争。
项羽来到乌江后,乌江亭长认识项羽,他撑着一叶扁舟过来了,劝说项羽快点上船。他说:“这里只有我这一艘船,你上船后,汉军无法追赶,就能够摆脱。”
那艘船太小了,只能装载项羽一个人,项羽不忍心独自偷生,而把这二十六骑丢给汉军。
项羽没有上船。
乌江亭长继续催促,他说:“来日方长,赶紧渡江。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江东,就是今天的江南,杏花春雨,草长莺飞,山清水明,杂花生树,也就是战国时期的楚国疆域,包括今天的江浙和两湖两广。
项羽如果真的回到江东,他的人生道路和中国历史也许真的要改写,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可是,项羽不愿意这样做。
项羽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我难道就不惭愧吗?”
项羽不愿渡江偷生,是因为当年八千子弟渡江而西,而今天只有他一个人渡江而东,他感到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他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怜悯。接受施舍会使人变得鄙夷,被怜悯是最可怜的事。
项羽有一颗高贵的灵魂,有一份独立的人格。
这样的人,在今天已经绝迹了。
当年,同样都是面对秦始皇的车辇,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刘邦说:大丈夫生当如是也。
今天,同样都是面临生死绝境,项羽放弃了生的机会,要与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共赴黄泉;而刘邦却把儿女推下车子,让追兵砍杀,把生的机会留给自己。
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在今天这个时代,阴谋诡计大行其道,厚颜无耻极有市场,追逐名利成为时尚,自私自利遍地开花;在今天这个时代,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被践踏蹂躏得体无完肤,忠孝礼义舍生取义被遗忘被丢弃在故纸堆中;在今天这个时代,善恶颠倒,本末倒置,金钱成为一切的主宰,金钱成为判断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志,所以,刘邦这样投机钻营两面三刀的小人才有市场,才成了无数人的偶像;而项羽则成了嘲弄的对象。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果宋代词人李清照生活在今天,他还会对项羽如此赞美吗?
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如果元代散曲家睢景臣生活在今天,他还会对刘邦如此讥讽吗?
【134】(项羽篇之二十六)
项羽把他的马送给了乌江亭长,让乌江亭长划着船,载着马赶快离开。
一个人面临绝境,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却顾惜一匹马的生命。一个人面对死亡,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却顾惜自己的名节。他不是贤人君子,但他绝对是奇男子伟丈夫。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项羽和二十六骑都下马步战,把马匹放走,让它们逃生。
他们站立成一排,背对着长江。江风浩荡,凛冽凄冷,他们挺身而立,任浩浩江风穿透了他们的身体,穿透了他们的四肢,穿透了他们的胸膛,他们的灵魂像不死鸟一样,乘着江风,扶摇直上,翱翔在旷远浩淼的未来世界。直到今天,人们还记得他们。而且直到遥远的亿万年,人们还记得他们。
他们是一座座矗立在人类心灵中的雕像,他们永远不死。
汉军越来越近,他们相视而笑,今天终于能够杀个痛快,黄泉路上一起走。今晚,就让我们在地狱中用餐吧。
他们抽出短兵器,嘶声呐喊着,迎向汉军。他们的兵刃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的脚步激荡起尘灰缭绕不散。很快地,他们被洪水一样的汉军淹没。
乱军中,项羽杀死了一百多名汉军,而自己也负伤十多处。他回头看到汉将司马童,就笑着对他说:“你不是我以前的朋友吗?”司马童以前跟从项羽,后来投奔了刘邦。
司马童不敢看项羽,他悄悄对身边的汉将王翳说:“这是项王。”
项羽说:“我听说刘邦买我的头,赏千两黄金,封万户侯。我把我的头给你,拿去吧。”
项羽拔剑自刎。
大幕悄然垂落。世界为之静寂。
一个时代结束了。
异乡的过客啊,请带话给江东父老,说我们踏实地履行了诺言,长眠在这里。
如果后世的人们叙说我们的故事,让他们说,这是风云际会的时代,这是铁血奔涌的时代。有一天,他们或许会老去,但这些名字永远不会死。让他们说,我们的血液浇灌这片土地,我们的灵魂护佑这片土地。
刘邦来到了乌江。
此刻,一个亭长,隔江望着另一个亭长,江那边的亭长,一叶扁舟,一弯晓月,一江清风,一份怀想,他在怡然自得中颐养天年。江这边的亭长,他就要当皇帝了,案牍劳形,勾心斗角,阴谋权术,刀光血影,他纵有锦衣玉食,纵有三宫六院,但是他没有一份好心情,没有一个好家庭,没有一个好亲人。
他活得很失败。
这一年,是公元前202年。
中国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这一年,欧亚大陆的这一端,西楚霸王首次失败;欧亚大陆的那一端,十八年来战无不胜的汉尼拔也首次大败。
六年后,汉尼拔开始逃亡生涯;而这一年,中国人卫满,进入朝鲜,后为朝鲜王。。
也是在这一年,在剿灭项羽的战争中,为刘邦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被处死,屠杀三族。
中国历史继续上演狡兔尽猎狗烹的闹剧。
中国的豪杰依然没有走出无法善终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