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怛罗斯战事的胶着,阿拔斯援军源源不断,唐军却孤军而战,强弱之势愈发分明。于是葛逻禄大首领派遣密使对从征将领下了密令:既然唐军难以大胜,就别怪咱反戈一击!葛逻禄领兵酋长对高仙芝早就心怀不满,现在得到大首领密信,当即决定反叛。当夜三更时分,葛逻禄军突然鼓噪放火,四处骚乱。而唐军经历整日搏杀,都筋疲力尽、酣然而眠,此时骤然遇乱,无不仓惶愕然。高仙芝急忙率领诸将巡营镇乱,但无奈葛逻禄人熟悉唐营布防情势,已经切断了唐军骑兵和步兵的营地连接处,又派飞骑联络齐雅德出兵夹攻。高仙芝扼腕长叹,眼睁睁看着前营步兵陷入敌军包围,却已无力施救。他只能行壮士断腕之举,集聚了万余精兵,护卫着伤员且战且退,突围渡过怛罗斯河,向围城的拔汉那军营退去。
如果能和拔汉那军会师,聚兵死守,也许还能等到北庭援军抵达吧?到时候再决一死战,说不定还能翻盘!高仙芝正面色铁青地思索着,突然望见前方火光冲天,原来拔汉那军将领听说葛逻禄人反叛、唐军败退,被吓得魂飞魄散,竟然自己焚烧了营地,弃围逃窜而去。他这一逃,让怛罗斯城里的侯梅德部队如释重负,于是也倾巢而出堵截唐军。
这一来,高仙芝已成孤军而前后受敌,断然难以坚守。更何况葛逻禄军敢于阵前倒戈,必然也在碎叶草原的老窝举起叛旗、狙击北庭援军了。绝境之下,连无畏的猛将李嗣业也进谏立即退兵,以能保全安西骨血。高仙芝长叹一声,只得率领败军匆匆东退。
7、殊途同归的结局
冰雪覆盖的山间,星光黯淡,残月高悬。从恒罗斯落败的唐军和拔汉那军艰难撤退。人马塞道,伤员众多,如此迟延,怎能摆脱追兵?此时西北方向朔风来袭,愈发猛烈,摧折着众人仅剩的一点精气。恍惚间,高仙芝似乎听见一些其他的声响,好像远处洪水漫堤而来。他警觉到,这应该是阿拔斯军和葛逻禄人的追兵吧。横行西域的高仙芝部队,难道就要这样全军覆没了吗?唐军的将领们不得不思考这个残酷的问题。史载李嗣业亲手挥舞大棒,击杀堵塞路途的拔汉那士卒,方才开辟出一条通道来,而对于重伤难行的军士,也只能弃于道旁,让他们听天由命了。这种无奈之举,在道义上毕竟说不过去,一位叫段秀实的低级军官愤然责道:“惮敌而奔,非勇也;免己陷众,非仁也”。李嗣业辩解道:“敌军正在迫近,如果不这样做,大家都无法活着出去!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生死与共,不弃袍泽,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道理吗!”
段秀实说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李嗣业默然无语,统帅高仙芝心中亦是惨然。他少年得意,一生传奇,从部伍小卒百战积功而为方面统帅,其间纵横万里西域,战必胜,攻必取,今番若非突厥杂种葛逻禄人阵前倒戈叛变,又岂有如此惨败?!这些伤痕遍体的伤兵,都是多年追随他马蹄所向的兄弟,一朝弃之,何异禽兽!然则新遭大败,安西精兵折损过半,若再不能保存所余气血,将来若是阿拔斯军乘胜席卷而东,吐蕃人再趁火打劫,到时靠什么抵御?一死一生,以亡续存,死者固不瞑目,生者亦未必体悟。艰难决断和身后毁誉,也只可由统帅一人承担了。
高仙芝心下想起《诗经.秦风》,诗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于是高仙芝凄然回道:“昔日名将白起死于秦王猜忌,临死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今日我之罪孽亦当有报应也。”苍天感应,一语成谶,四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高仙芝受命守潼关,竟也被玄宗皇帝赐死。
短促而惨烈的恒罗斯战役就此落下血色的帷幕。从表面来看,阿拔斯军队苦战惨胜,把唐军逼退出了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地区。西方历史学家巴托尔德就认为:“这在中亚历史上无疑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一次战役,因为它决定了是中国文明还是阿拉伯文明将在这一地区占主导地位的问题。”但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一次战役的成败绝不能左右两大帝国的博弈结局,正如历史学家王小甫所言:“怛逻斯战役只是唐朝与大食之间的一次遭遇战,因为战后大食并没有乘胜东进……战后唐在西域仍然保持相当的势力……唐代西域政治关系史的真正转折点是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公元755年”。白寿彝也认为:“怛罗斯战后,安西的实力仍是不可低估。而封常清讨大勃律一役,尤可见唐在西方之势力仍然存在……唐朝势力退出中亚决不是因为怛罗斯战役。它是由唐朝国内形势决定的,可以说是安史之乱的直接后果。”
可作佐证的是,战后的六年,每年均有阿拔斯使臣来访大唐,双边关系并未因为这次遭遇战而恶化。大唐帝国和阿拔斯帝国确定了势力均衡的局面,以帕米尔高原为界各治东西,葛逻禄人则成为缓冲区碎叶草原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