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南国的门神:张巡和鲁炅
关东和关中重地尽皆失守,富庶的巴蜀又是唐玄宗的偏安之地,唐肃宗只能局限在贫瘠的西北一隅,纵然能召来勤王大军,又靠什么支撑浩大的战争开销呢?放眼天下,能供应钱粮税赋之地也只有长江中下游的荆扬两地了,可以说,荆扬存则李唐命脉犹在,荆扬失则李唐无力回天。
此等利害关系,安禄山岂能不知。所以他起兵之后,就分兵南下进攻。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攻无不克的大军竟然没能越雷池一步,使得江淮以南的富贵宝地可望而不可及,反而为唐朝源源不断地输血养兵。直到安史之乱平息,荆扬始终牢牢地为唐所有。
南中国能幸免于难,要归功于两大门神:守荆州的鲁炅和守扬州的张巡。
自古幽燕出豪杰,鲁炅是范阳人,长期追随哥舒翰征战西陲,被其誉为有节度使之才。安史乱起,朝廷用将,鲁炅被临时派往南阳镇守,幸运地避过了潼关的灾难。但是祸躲不过,他刚到南阳郊外募兵立营,叛军大将毕思琛就率大军来袭。毕思琛是当时的西域胡人名将,在安西都护府为将十余年,曾与高仙芝等人并驾齐驱。在洛阳开城投降后,毕思琛被安禄山委以南征重任,率铁骑两万奔袭南阳。鲁炅心知敌强我弱,命令守营不出,谁想手下这些地方杂牌军没战斗经验,被叛军纵火一熏就往营门跑,结果全被射成了刺猬。鲁炅拼死突出重围回到城中,几乎成了光杆司令。
南阳郡乃荆州与中原的交通门户,一旦失守叛军即可进逼汉水,直攻荆襄。武令珣乘胜围了南阳城,以为指日可下。鲁炅却败而不馁,拿出当年攻取吐蕃石堡城的血性,收集散勇、动员民兵,硬是靠着万余土八路死守孤城,逾月而不动。安禄山大怒,又增派叛军名将田承嗣带来五万精兵,连续击溃了几路唐朝援军,把南阳城彻底孤绝,夜以继日发起猛攻。鲁炅亲临城头白刃指挥,又以国难家仇激励将士,坚守数月而屹立不倒。但城中粮草逐渐告罄,连一只老鼠也要卖四百元钱,士气军力都到了最后的关头。恰在此时,一个太监的到来挽救了危局。
一说到太监,人们大多鄙夷厌弃,甚至如同用红颜祸水来污蔑女性一样,把什么烂帐黑锅都扣到太监头上。但其实太监也是妈生的,忠勇仁义之辈也大有人在,比如唐肃宗派来慰问南阳军民的这位曹日昇。
当时各路援军都被吓破了胆,纷纷劝告曹公公明哲保身,最多远远喊两嗓子"同志们好"就行了。但曹日昇慨然道"我受皇命慰问义士,岂能如此敷衍!"他身边连小太监加亲兵才十个人,竟然就向数万敌军的重围冲去,把身后那些所谓将军们弄得羞愧难当。叛军也看得目瞪口呆,见这十骑视死如归的气势,终究没人敢去截杀。曹日昇入城后宣告诏书,火线加封鲁炅为节度使,三军踊跃欢呼万岁,士气重新恢复。随后,曹公公又亲自去襄阳押运来军粮,叛军知其骁勇也不敢拦截。就这样,英勇的南阳城坚守了一年零两个月,直到公元757年五月,鲁炅粮尽援绝,才率全军结阵突围,又大败田承嗣的追兵,安全撤至襄阳组建新的防线,从此叛军再未能南下一步
鲁炅败而复战,守而不死,退而不乱,不愧为久经沙场的智勇良将。与其相比,张巡的表现就更加决绝而惨烈,甚至富有争议了。
如果说鲁炅是传统边镇武将的榜样,那么张巡就是新兴的科举文人的代表。
科举制度始于隋唐,《唐摭言》记载“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张巡就是开元末年进士科举的第三名,俗称“探花”(古龙小说里的小李飞刀也考中过探花,所以又外号“小李探花”)。他身上凝聚了儒家知识分子刚正不阿的崇高气节,在初任清河县令时政绩考核为最高一等,但因不愿依附奸相杨国忠,只是平调为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全力以赴地工作,一到任就斩杀了鱼肉百姓的豪强地主,获得了百姓的倾心拥戴。
安史叛乱后,张巡的上司郡守投降叛军,他却倡义起事,属地人民都踊跃追随,渔民雷万春、农夫南霁云投奔麾下,成为得力猛将。如果说高仙芝、封常清等名将之败,是因为部下是临时征召的乌合之众,那么张巡也是同病相怜。但他深知“人身固然是肉做的,但人心可以是铁打的”。他先把散布投降言论的六名军官斩首示众,又率军民在唐朝先帝画像前痛哭拜祭,以刑立威加上以情动人,政治思想工作做得是相当到位。在他的感召和激励下,这支民兵很快成为纪律严明、士气高昂的钢铁之师。比如一次作战中,部将雷万春被叛军弩箭射击,面庞中了六箭却屹立不动,简直就是唐版邱少云。
起义之后,张巡率军助守雍丘。主将战死,他挺身而出,率领三千军民继续抵抗,坚守六十日,杀敌过万,一战成名,连升数级成了河南节度副使。公元757年初,更大的考验来了:安庆绪杀父上位后,为了南向抢占江淮,派大将尹子奇进攻睢阳(今河南商丘)。此城扼守淮河与运河要冲,既是江南粮赋北运的必经之路,也是保卫江淮的前沿重地。太守许远四面求援,只有张巡铁肩担道义、赤心为国家,率众入城防守。城中唐军只有六千,而尹子奇手下有十万人马,而且多有蕃胡精锐,实力对比天差地别。
睢阳太守许远也是开元末年的进士,两个文人并肩作战,率领战士死守十六昼夜,打掉了尹子奇的骄狂之气,间或又趁夜出城突袭,先后斩获万余人,迫其退兵而去,朝廷因功加封张巡为御史中丞,许远为侍御史。
三月初,尹子奇又来攻城。他吃打长记性,不再一味强攻,而先将睢阳城郊的村镇一扫而空,作长期围困的打算。捱到了五月麦熟的季节,叛军收割城外麦田以充军粮,张巡见状就擂响战鼓,唬得叛军放下镰刀拿砍刀,准备迎战。哪想得张巡又停下鼓声,片甲不出。就这样几次三番地,叛军被骚扰得都麻痹了,于是埋头干农活,再也不做防备。张巡当机立断,命猛将南霁云出击,光天化日之下直扑尹子奇的中军大营,一举拔掉了敌军帅旗!惊魂未定的尹子奇恼羞成怒,派一千精锐骑兵去城下骂战。张巡却暗命敢死队事先潜伏于护城河中,在敌军骂得正欢之时突起袭击,杀得其人仰马翻、狼狈而逃。张巡又设下奇计,故意用蒿草作箭头,被射中的叛军以为唐军弓矢已尽,于是得意地去向主帅尹子奇报告。张巡因而认出尹子奇,立即命南霁云以强弓射之,一箭就射瞎了他的左眼。叛军只得再次退兵。
到了盛夏七月,尹子奇养好伤,又调来援军,一共十三万人马把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而睢阳城中本有战士六千、百姓五万,至此重围日久,粮草开始告急。战至八月,张巡急令南霁云突围求援。只可惜周边的友军统帅如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节度副使许叔冀等人,个个明哲保身、作壁上观,没有一个像曹公公那样的勇士。史书记载,贺兰进明还想拉拢南霁云为己所用,于是盛宴款待。南霁云泪下如雨道:“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也,虽食且不下咽!”悲愤之下当场拔刀自断一指,流血请援,满座皆惊。在遭到贺兰进明拒绝后,南霁云张弓射向城内佛塔,怒喝道:“平定叛军之后,必杀进明!此箭乃我志也!”最后,他在战斗过的真源、宁陵两地借得三千援军,随即率众冲入叛军重围,还捕获敌人数百头牛驱之入城,总算获得些救命的粮食,但血战之余,幸存入城的将士也只剩下一千余人了。
到了深秋九月,城内彻底断粮,史载“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张巡甚至把爱妾也杀了,分与士卒为粮。到了十月,原来的数万军民都纷纷战死饿毙,幸存者不到千人,余众只能以死人为食,直如人间地狱。绝境之中,众人商议突围南撤,张巡慷慨陈词,认为一旦放弃睢阳,叛军定然乘胜南追,江、淮必亡。在他的坚持下,将士们放弃了生的希望,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誓与睢阳共存亡。十月二十五日,叛军发动总攻,守军饿得连弓也拉不开了,城池终于沦陷。张巡、南霁云等人引颈就义,许远被押往洛阳后处死。
在苦战孤城的最后关头,张巡写了一首诗以言志: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见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迟来的正义也是正义。唐肃宗闻讯大怒,下旨把贺兰进明撤职查办,见死不救的谯郡太守闾丘晓等人也被处死。宰相张镐亲率大军兼程赴援,终于在睢阳陷落后第四天赶到,叛军统帅尹子奇战败逃跑,不久被杀。但正义之后就是争议。当时就有很多大臣认为,张巡的死守固然忠义至极,但在粮绝之后应该为百姓考虑,开城以救众生,更不应该把人肉当军粮。由于争议性太大,唐肃宗在表彰功臣时一开始没有列入张巡。他的好友李瀚愤然上书道:“以少击多,以弱制强,守睢阳而保江淮,援军至而城陷巡死,功劳至大,何况吃人是不得已!”,于是众人议论才平息,张巡终于名入功册,以后更成为千古表率。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大文豪韩愈就赞道“守一城,捍天下”。
正是有了张巡的死守,江淮的粮赋得以源源不断地输送往西北的唐朝复兴基地,为即将展开的反攻奠定了基础。就在睢阳血战的最后时刻,千里之外的大西北,唐军主力发动了收复长安的惊天血战:香积寺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