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盛世惊雷:安史之乱
随着后突厥汗国的覆灭,突厥人在东亚大陆的最后据点烟消云散,从此他们只能浪迹天涯,到西方去寻找新的归宿。作为后突厥建国元勋的阿史德一族也命运飘零,或西迁异域,或南下降唐。此时此刻,无论谁也想不到,一个阿史德氏女人诞下的男婴安禄山,几十年后将再次成为大唐帝国的死敌,并掀起一场几乎不亚于五胡乱华的战祸:安史之乱。五胡乱华,终结了秦汉以来的第一中华帝国,导致了长达三百年的黑暗血时代;安史之乱虽然仅仅持续八年,却破坏了隋唐以来的第二中华帝国的国本,而且遗毒流于五代两宋,后遗症延续了整整五百年。
1、营州胡儿
营州少年厌原野,
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
胡儿十岁能骑马。
这首《营州歌》,是盛唐边塞诗大家高适的作品。
年青时代的高适仗剑吟诗,壮游天下山川,足迹遍及东西万里边关。其中就包括东北的幽燕地区。在这片白山黑水的土地上,他留下了《塞上》、《蓟门行》、《燕歌行》等不朽名篇。《营州歌》里矫健骑射的胡儿少年,正映射出那个时代、那片土地特有的风土景象:这是一片胡汉交织、风俗烈烈的边塞之地。
作为东北边陲的营州,汉人居民其实是稀有动物。史载开元年间,营州首府柳城的户籍人口只有三千七百八十九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设立于营州的平卢军镇却拥有三万七千人的庞大兵力。如此不协调的军民比例只有一个原因:在营州广袤的山林原野间,生活着数以十万计的异族。正是从营州柳城的白山黑水间,走出了安禄山、史思明等祸乱天下的“逆胡”,也涌现了契丹人李光弼(父亲来自柳城)、高句丽人侯希逸等平叛功臣。
唐代的营州,州城在今天的辽宁朝阳市,统辖辽河流域。这里是朝廷直辖的极东边地,再往外走,就遍布着凶悍好战、叛服不定的契丹(辽国的先祖)、奚、室韦(蒙古人的先祖)、靺鞨(女真人的先祖)、高句丽等东北诸族部落了。
但在秦汉之世,这些民族要么是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要么压根还没成型。正所谓不破不立,经过五胡十六国的民族大碰撞、大爆炸,东北地区原有的霸主乌桓、鲜卑都消失于历史的长河。在旧世界的废墟上,新的势力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在隋朝恢复中原一统的同时,东北地区的局面也已经更新换代,出现一大一小两霸:大霸是东突厥汗国,不但继承了柔然人的草原霸权,还把宗主权延伸到东北诸族部落;小霸是高句丽王国,经过几百年的闷声发财,建立了地广兵强的城邦农耕之国。其他各族无不拜倒于这两座大山。
管你大霸小霸,大唐帝国照打!
经过隋唐两代前赴后继的努力,彻底打垮了大霸突厥和小霸高句丽,成为东北的新霸主。营州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既是卫护中原的要塞,也是统治东北的基地。营州的内外周边,汇聚了形形色色的各族人众,既有主动跑来投诚的奚族、契丹、靺鞨、室韦等部落,也有战败国灭、被强制搬来的高句丽遗民,以及从草原老家逃命来的落魄突厥人。真可谓华夷杂处、各族共和,好一个“国际大都市”!这些胡人被安置在营州城周边的原野乡村,归属营州地方官的管辖,和平时就放牧耕猎,政府有号召就上马随军出战。这种利用外籍移民组建民兵队伍的方式,既解决了府兵制衰落造成的兵源问题,又弥补了募兵制费钱的缺点,因而在大唐帝国的万里边疆非常流行,史家称之为“城傍”(城市郊区)制度。高适的《营州歌》吟诵了这些城傍胡人的矫健善武,唐朝诗人李益的《城傍少年》则另有意思:
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
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
偶与匈奴逢,曾擒射雕者。
名悬壮士籍,请君少相假。
你看,忠诚善战的城傍少年抓获了匈奴神箭手,多有用啊!朝廷将其视为可以依靠的边防力量。但福之祸所伏,万事万物有利必有弊。忠诚的“城傍少年”可以帮助国家打击外敌,不忠的“城傍少年”却会反戈一击。北魏六镇之乱不正是城傍的匈奴、敕勒部落首先发难的么?历史会反复告诉我们:
欺软怕硬是普遍的人性。
帝国强盛时,俯首听命;帝国危机时,趁火打劫。
只要人性不变,这种危机就不会走远。
只可惜,综观古今中外,居安思危的道理人人都听过,真能洞察潜伏的危机并且未雨绸缪者,又有几人?当高适慷慨长吟《营州歌》时,也万万没想到二十年后,眼前的这些营州胡儿竟能发动一场摧折大唐的叛乱:安史之乱。吊诡的是,高适前半生颠沛流离,奔波于边塞各地求取功名,都郁郁不得志,却正是等到安史之乱爆发、追随唐玄宗入蜀,才得到展露头角的机会,官至节度使。
其实,这种潜伏的危机,早在安史之乱以前的半个世纪,就有所显露了。
公元七世纪末期,突厥人暂时复国成功,建立了所谓的“后突厥汗国”,汉胡杂处的营州也跟着人心骚动。当时唐朝中央也出了大乱子,铁娘子武则天为了专权,废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唐中宗李显。契丹酋长李尽忠、孙万荣趁乱率部反叛,打着“拥护李显复位”的旗号,攻破营州城,甚至一路长驱到了河北平原。武则天组织了三次大军讨伐,才勉强镇压下去,但契丹从此分为反唐和拥唐两派,叛服不定,成为东北的巨大边患。借着契丹部落做肉盾,更偏远的靺鞨人也趁乱叛离,联合了一部分高句丽遗民离开营州,跑到辽河东边搞独立,建立了渤海国。
除了契丹、靺鞨的叛离,这次战争还有一个深远影响:西胡东迁。当年,唐朝消灭突厥汗国,把其中一部分降人安置在河套草原以南的陇西、陕北地区,设为六个州,称之为“六州胡”。六州胡的主要成分是西域胡人,也就是突厥汗国统治下的中亚粟特人(唐朝史书称之为“昭武九姓”)。粟特人自古以善于经商闻名,当年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就有记载了。因为突厥人都是些粗人武夫,于是让粟特人全权代理丝绸之路的转口贸易,粟特奸商们自然赚大发了。突厥灭亡后,这些内迁六州的家伙还念着老主子的好,经常搞搞叛乱啥的。所以,契丹叛乱后,武则天本着“驱虎吞狼”之计,就大量征发六州胡从军,远派到东北去平叛。但这些西域胡兵的到来,使得营州形势更加复杂了。乱事平定后,他们就在白山黑水间扎根落地,然后又呼朋引伴地吸引来其他的粟特人、突厥人以及他们的混血儿,开启了营州、幽州一带的“胡化”进程。
和契丹人一样,这些六州胡也是秉性彪悍,诗人李益另有一首《六州胡儿歌》,摘录于此作为参考:
六州胡儿六蕃语,十岁骑羊逐沙鼠。
沙头牧马孤雁飞,汉军游骑貂锦衣。
胡儿起作本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
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
回身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蕃音虏曲一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
就在营州这个民族大杂烩里,将诞生出两朵奇葩:安禄山和史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