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凌晨,天色尚未分明,明军就乘胜对岛山堡垒发起强攻。蓟镇都司王问的车营使用马车拉载的轻型火炮,一顿猛轰就炸塌了山脚处的木栅栏。游击陈寅也是南军,岂能让茅国器独建大功,于是率所部两千人奋勇冲锋,迅速占领了第一处木栅。在向山腰处的第二道木栅冲击时,明军遭到日军火枪猛烈射击,身先士卒的陈寅也被击伤了右腿。但他重伤不下火线,瘸着腿继续攀登,将士无不感奋力战。此时茅国器也率部赶来,两军协力猛攻,一举攻破了第二道栅门。第三道栅门的日军乱作一团,行将崩溃。就连堡垒内的浅野父子也觉得兵败如山倒,仰天长叹不已。但恰在此时,明军大营却敲响了停战铜锣。
关于停战的命令,历来众说纷纭。《明史.李如梅传》说是杨镐起了私心,想让私交密切的李如梅捡便宜。杨镐和李如梅搭档打过辽东的蒙古军,有一次远袭失败,还是李如梅救了杨镐的命呢,两人绝对是患难之交。第二种说法,杨镐敲锣是为了让第二梯队的茅国器割敌首级,以便核报军功。这也有可能,中国古代军制一向是数脑袋换赏钱,这也是杨镐的工作职责。无论如何,明军当日的攻势到此为止了。
其实,若照这个架势打下去,杨镐的失误也是可以弥补的,反正第二天也能猛攻破城。但天意弄人,就在当天夜里,绝望的岛山堡垒却欢声雷动:加藤清正回来了!
原来,西生浦的加藤清正听闻岛山战况,立即招呼诸将商议。根据日本史料记载,很多人劝他明哲保身,他道:“如果浅野幸长战死了,我有什么面目见浅野长政啊?”也难怪,浅野长政可是丰臣政权的宰相,要是知道宝贝儿子成了加藤清正的替死鬼,这梁子就结大了。于是他连夜率领第二军团精锐驾船回援。一路上,发誓狙击的朝鲜水军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当天半夜时分,加藤清正率军登陆,一举突破明军巡逻线,进入了岛山堡垒。
如此一来,岛山的日军总兵力暴增至一万余人,明军的任务陡然艰巨了。
麻贵闻讯不禁暗自骂娘,一骂杨镐瞎指挥,二骂权栗瞎忽悠。但仗还得打下去,他一面派李如梅率骑兵一千、游击卢继忠率步兵两千封锁江口,警戒敌方援军,一面只能安慰自己:这下说不定能把加藤清正一锅端了。
二十六日一早,麻贵亲自督战,明军各部鼓勇齐进,终于攻陷第三道木栅,进抵岛山城墙。这下麻烦来了,岛山堡垒依着山形修得极其陡峭,明军的车载火炮仰角不够,基本派不上用场;虎蹲炮倒是可以曲线设计,但堡垒紧凑,炮弹往往直接越过城头,打到爪哇国去了,即使偶有命中,以虎蹲炮的小型炮弹也根本轰不动巨石砌成的城墙。联军只能靠鸟铳、弩箭的掩护拼死仰攻,战至下午,连大同镇副总兵高策也亲自上阵,率敢死队一度攻入城内,只可惜城里的日军居高临下赌命抗拒,用密集的火力截住了后续部队,高策寡不敌众只能退回。浅野幸长也是亲自拿把火枪防守第一道石墙,《浅野家记》说他连脸颊都被火枪发射的硝烟熏黑了。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二十七日联军换班,由朝鲜军总司令权栗率部进攻。他命朝鲜士兵背负柴草堆积城下,想用火攻的法子烧毁城门。只可惜日军火力密集,朝鲜军死伤惨重,余者掉头就跑。权栗激怒之下斩杀了临阵怯战的临山县监全悌,还是无济于事。
其实不光麻贵着急上火,杨镐也没有闲着。他从战俘那里搞到了情报,说是岛山固然易守难攻,但山上没有水源。杨镐的脑瓜灵光,再一想小小城堡聚集了上万日军,不光喝水,只怕粮食也不够吃的。他赶紧找来麻贵合计:为减少将士的牺牲,咱们围而不打,困死、渴死那些倭贼算了!
事实证明杨镐确实是个聪明人。联军围困几日后,日军果然粮水皆断。中日朝史料都记载,日军只能吃纸张树皮充饥,甚至杀马饮血、喝尿解渴,到最后只能让几百名火枪手勉强吃饭充饥,其他人饿死拉倒,史载“饥渴死者,尸横成堆”。根据日军参战者笔记,最后岛山城内已经没有一人能张口说话,只能像原始人般嘶鸣而已。正月初一,养精蓄锐的明军又发起攻击,竟然一鼓作气攻破了第一道和第二道石墙,幸亏日军还有几百能吃上饭的火枪手,不然就彻底完了。据说绝望的加藤清正写了乞和信,妄想联军给残部一条生路。他写道:“欲为讲和,而城中未有知文字者,船上有僧,若使出使,则欲修和书。”联军认为他是缓兵之计,决定不予理睬。
如果不出意外,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都得成为孤城饿殍了。
只可惜,战争总是充满了意外。
围城困敌的办法不错,只是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老天不下雨,二是敌人没援军。杨镐自觉上知天文、下知人情:一来冬日哪来的大雨,二来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是死对头,绝不会全力救援。但朝鲜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竟然帮起了血债累累的倭寇。从正月初二开始,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立马解了日军的渴水之患。反倒是露宿围城的联军遭了秧,史载“山下皆烂田,我兵无着脚处……又苦泥没膝,昼夜围守,冰雪裂肤”。正月初三中午天气稍微转好,联军赶紧发起攻击,这一仗一直打到初四的凌晨,但泥泞湿滑的地面极大地加重了进攻的难度,不光明军的骑兵、火炮难以使用,连步兵也甩不开步子。明军死伤数百人,领头冲锋的游击杨万金、陈愚冲也受了重伤。眼看到嘴的鸭子就是吃不到肚子里,连老天爷都不帮忙,联军的士气开始下降。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糟糕的是,就在初四晚上,敌人的援军竟然也来了。杨镐分析得没错,小西行长确实不想搭救加藤清正,其他将领也畏难不前,只装模作样地派了十几艘兵船走过场,还都被明军炮火打沉了。但偏巧此时来了个愣头青——小早川秀秋。这小子(确实是个“小子”,蔚山之战时年仅十六岁)曾经给丰臣秀吉当过养子,又是第一次侵朝日军实际总指挥小早川隆景的继承人,所以这次高居侵朝日军左路军总司令。其实他平常也就跑跑后勤,从没真正上过战场,但这回刚好从日本押粮到釜山港,听说岛山被围,竟然初生牛犊不怕虎,严令诸将会军赴援。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岛津义弘等人只得凑出两万精锐,于正月初四进军岛山。
这一来,阴差阳错间,天时地利人和全倒向了日军一边。遮天蔽海的日军船队在太和江趁夜登陆。负责打援的李如梅战力不错,却全然没有哥哥李如松的胆略,见势不妙就带着一千骑兵掉头北奔,成了后来明清战争时辽东骑兵效法的榜样。卢继忠倒是条硬汉,带着两千步兵死战硬抗,但挡不住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敌军,让日军主力杀向了岛山。
围城的联军刚刚经历了厮杀,此时都在雨雪中露宿寒夜,睡得正沉呢。忽然闻得太和江畔战火升腾、杀声整天,联军人心大乱。面对敌军的突然夜袭,联军的指挥体系失灵了:为了完全封锁岛山堡垒,联军分为四处大营,杨镐、麻贵在城北扎营,高策在城东扎营,吴惟忠驻在城南,李芳春驻在城西,深更半夜的,各部之间更是难以联络。实际上,古今中外的军队面对夜袭都没有什么好法子,在这种局面下,战术谋略、军队人数、武器装备什么的都不管用,扭转局面的唯一机会,就是指挥官的应急反应能力和死战到底的勇气。
只可惜,杨镐不是这样的指挥官。要他羽扇纶巾、谈兵论战可以,临阵应变就尿裤子了。于是,脑袋灵光、腿脚也灵光的杨镐率先奔逃。诸军也随即纷纷急撤。危难之时,方显中流砥柱。吴惟忠、茅国器所部四千人因为扎营于城南,北撤时居于队尾,遭受日军猛烈攻击。但戚家军的后裔果然是一支铁军,大敌当前不为所动,在两位将军的指挥下阵型有序、奋勇抗击,在成功掩护大部队撤离后,自身也杀透重围而归。日军也深知是占了乘夜奇袭的便宜,等到天明再打阵地野战就没准了,于是见好就收撤回了岛山。
轰轰烈烈的蔚山战役,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联军先胜后败是事实,杨镐也因此被撤职查办。弹劾杨镐的明朝言官声称联军死伤高达两万,这个说法还被写入了清朝修撰的《明史》。但正如《明史》说入朝明军“丧师数十万”纯属无稽之谈一样(那样的话,明军将士每人得翻来覆去地死上好几回了),这个数字也是言官们的耸人听闻之语。杨镐自己上报的数字是死伤千余,显然也是遮掩之语。相对中立的是朝鲜人。朝鲜大臣的私人笔记是“唐军(指明军)死者无数,或云三千,或云四千”,而朝鲜官方给明朝的奏章也写道:“先后阵亡官兵共八百余员,被伤官兵共三千余员……被伤官兵因伤而死,该数想过一千余员名。官兵死伤之数,大约如此。”与之相应的是,日军光是蔚山驻军死者就有数千人之众,两军战损大致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