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众神的黄昏:真腊
从占婆国的新洲港起航,郑和船队一路顺风南行,半个月后即可望见一处突出的海角,从此往南就是真腊国的海岸线了。众人好奇地抬眼眺望,只见海角东南方有一群岛屿,面积小巧却奇峰耸立,周边船只密布、人声鼎沸。马欢熟悉南洋风土,对大家解释道,这片海域叫昆仑洋,那群岛名叫昆仑岛,是南洋诸国买卖奴隶的大市场,也有输往广州、卖入中国富贵人家的,就名为“昆仑奴”。听到这里,巩珍作恍然大悟状,接话道唐代就流行“昆仑奴,新罗婢”的说法,黑肤卷毛的昆仑奴最是时髦。
众人一片喧嚷,郑和却独坐默然,心底触及到幼时被掠为宫奴的痛楚记忆,于是叹息道:“诸君可曾看过元朝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他出使真腊时,闻知真腊国山区有所谓野人,举家以巡游狩猎为生,一惯被当地居民蔑视征伐、掠入城中为奴,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昆仑奴了。当地居民都买有昆仑奴,多者上百,少的也有一二十人。此奴境遇极其悲惨,平时只能在吊脚楼下与牲畜同住,稍有过失就棍棒挞伐、甚至肆意打杀,子子孙孙不得脱身。我先圣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孟子、董子、朱子,无不反对奴隶之制,历朝的有道明君也多行开释奴婢的德政善举,并禁擅自戕害。故而我中华号称上国**,岂虚言哉!”
其实,除了文明程度高低的原因,东南亚的奴隶制也有种族和文化的关系。此地最早的土著是棕色人种的尼格里托人,又叫矮黑人,遍布于从台湾、中南半岛直至澳大利亚、新西兰的广阔地域。公元前后,蒙古人种的孟—高棉人大举南迁,矮黑人或逃入山林、海岛,或被征服为昆仑奴也。又因此地毗邻印度文明区,据说真腊国就是从印度来的传教士娶当地女王所建,故而该国全盘接受印度教为国教,正所谓近墨者黑,连印度的种姓制度也一并收纳,昆仑奴也如同印度的贱民阶层一样永世不得翻身了。
除了残酷的奴隶制度,印度教的另一影响就是好大喜功的宗教建筑了。在中南半岛的历史上,真腊立国最早,称霸近千年。历代国王自恃国力强盛,都一上任就为印度教众神兴建巨寺,最出名者就是真腊都城郊区的吴哥窟了。它周遭数十里,大小庙宇数十百座,均用巨石精雕、黄金装饰而成,曾给元朝使者周达观带来极大的震撼,发出了“富贵真腊”的感叹,后来法国探险家正是靠周达观的记载寻找到了吴哥窟遗址。明朝使者的目的地也正是那里。
真腊国海岸虽长,但大多水浅难以停靠巨轮,直到今天也不是海洋贸易的重地。郑和船队经过昆仑岛后,又向西南航行数日才寻到港口。这片海滨地区是真腊国东南部的边地。激流浩荡、纵贯中南半岛的湄公河就由此出海。明朝使者沿着湄公河换乘小船逆流而上,眼见两岸数百里间古木参天、藤蔓蔽地,野兽与居民同处、森林与房屋并立,俨然天地初开、浑沌纯朴之世。直到二十天后驶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沃野,远处城墙耸立、宝塔如林,就是真腊国都吴哥城了。
极盛期的真腊国号称方圆七千里,囊括了今日泰国、老挝、柬埔寨全境和缅甸西南部、越南南部、马来西亚北部,但其精华区域一直位于吴哥地区。也许是真腊人虔诚供奉的缘故,众神赐予他们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洞里萨湖,由此形成了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以及真腊傲视群雄的国力基础。辉煌壮丽的吴哥城正是位于洞里萨湖畔。
依照印度教传统,真腊王自视为天神化身,无不极力营建能与天神匹配的都城。早在周达观时就形成了方圆五十里、士民数万家的规模。特别是吴哥窟,历经几百年扩建,竟然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印度教神庙,展现出比印度人还要旺盛炙烈的宗教热忱。只可惜老天无眼、天神不眷,当明朝使者到来时,吴哥却已隐隐显露出衰败的迹象。
就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国家的衰落也是天意难违。但与其埋怨众神的疏忽,真腊更应反躬自省: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和大兴土木。公元十二世纪初,越南独立后大举扩张。正所谓“天无二日”,习惯了独霸南天的真腊王不甘示弱,出兵支持同属印度教政权的占婆国与越南对抗。但占婆王很快向越南称臣,恼羞成怒的真腊与占婆反目成仇,两国爆发了百年战争。其间真腊虽两次吞并占婆,但也曾被占婆军反攻征服了一回。与此同时,西部和北方的泰人也趁机举旗造反,导致暹罗和老挝先后独立。两线作战、疲弊不堪的真腊王却依然沉醉于“天神化身”的迷梦中不能自拔,大肆扩建吴哥窟,并定名为“毗湿奴的神殿”。 据估计真腊当时只有三百万族人,竟有一百万在战争和工地上挣扎。如果按照中国的标准来看,历代真腊王几乎个个都是隋炀帝了。在天神护佑、唯我独尊的沉迷中,古老的真腊步步走向内外交困的深渊。
如果郑和来早一点,可能会送给真腊王两句中国格言作为忠告:一是“自古知兵非好战”;二是“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郑和长叹一声,购买了一批真腊特产玳瑁、翡翠等物,便扬帆起航了。就在他的船队离开后不久,公元1431年,古都吴哥城被曾经的藩属暹罗军队攻陷,并被洗劫一空。三年后,真腊王再也无法忍受暹罗人的进犯,抛弃了这座凝聚着民族历史、先祖心血的废墟之城,任其埋没于古树蛮荒之中。他率领百官万民越过洞里萨湖,向南迁都到了今天的金边市,连国名也改做了柬埔寨。只不过刚离狼窝、又入虎穴,他们的新邻居越南也不是省油的灯,而光靠改名字也改不不了运数。在泰国和越南的夹击和瓜分下,昔日的巨无霸从此沦为两国争来抢去的附庸小国。在佛教的泰国和儒家的越南面前,印度教的天神们也无能为力。千年古国,终于凄惶地走向了众神的黄昏。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数百年后的今天,郑和在高棉大地上的痕迹,只留下一座三保公庙。这座祭祀郑和的古庙兴建于公元1448年,坐落于郑和船队的登陆之地:湄公河出海口附近的磅湛省。历史老人总喜欢开些诡异的玩笑,当年郑和扬帆来时,辽阔富饶的湄公河三角洲还叫做“下高棉”,自古以来一直是高棉王国的领土,直到十九世纪却被越南侵占。昔日腹心之地的磅湛竟然成了柬埔寨的边疆,无言地述说着这个古国的衰落和悲哀。不知三保公庙里的郑和塑像,目睹历史的变迁又该发出怎样的喟叹呢?
其实,三保公庙也和柬埔寨一起历经劫难。它旁边曾矗立着著名的诺哥古城,意思是“胜利之都”,城如其名,乃是胜利辉煌的吴哥王朝的写照。当柬埔寨在泰国和越南的夹击下衰败后,这座“胜利之都”也只剩下废墟,留下三宝公庙为之叹息。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红色高棉残暴统治柬埔寨,导致全国四分之一的人口遇害,华人华侨也尽遭荼毒。三宝公庙也没逃过这场国难,被夷为平地。随后又是越南入侵、内战频仍,直到1991年实现和平,当地华人才得以重建寺庙。有意思的是,当地至今流传着郑和是高棉人的传说,还把郑和的头像塑成历史上高棉名君的模样。也罢,就算是为沉重的历史装点一份温暖的记忆吧。
就以庙门的对联结束这段故事吧:
三征异域抚夷安邦遗像万年留瞻仰;
保明尽忠辅政治国英灵千载永长存。